2025年第一季,新經典一口氣推出日本作家三浦紫苑的代表作「多田便利軒」系列:《真幌站前多田便利軒》、《真幌站前番外地》與《真幌站前狂騷曲》。這套書在日本出版至今,累積銷量突破150萬冊,不但改編成漫畫動畫以及電視劇,由永山瑛太與松田龍平聯合主演的電影,還榮獲當年《電影旬報》年度十佳的肯定。
三浦紫苑在台灣以《哪啊哪啊神去村》、《編舟記》等書深受讀者喜愛。尤其她能為林業到書道家等各種職人構思小說,塑造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創作出有趣又意味深長的世界,如《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沒有愛的世界》、《當墨光閃耀》以及《神去村夜話》,被視為當代文壇的「說故事女王」。不過如果要問出道已經25年的三浦,最讓她跟讀者念念不忘的代表作,2006年為她擒下直木賞的「多田便利軒」絕對地位非凡。
也是因此,台灣讀者一直期待能有機會重新看到這套書。新經典也苦等多年,終於獲得授權,在該系列20週年前夕一口氣推出,包括之前沒有曝光過的《真幌站前狂騷曲》大結局。
台灣編輯在三本書盛大出版後,帶著跟讀者募集的提問,專程赴東京文藝春秋出版社拜訪,當面聽三浦聊當年寫作這套書的各種故事,包括書裡虛構的「真幌市」其實參考了她住過的東京町田市、主角多田開的「什麼都接」的便利店其實是她在書店工作的靈感,與她來過台灣的插曲有關。感謝讀者久候,現在就一起來跟著三浦重返「真幌市」,回味那個「不是都市也不算鄉下」、「地址上明明是東京,朋友來了卻驚訝:這裡算東京嗎」的城市跟人物的魅力。
▌直木賞獲獎之作,人生轉捩點
Q:《真幌站前多田便利軒》創作靈感是如何誕生的?
A:寫作當時,我住在東京的町田市。那是位於東京郊區的衛星城市,有許多家庭居住,也住著一些職業、來歷不明的人。町田市位於與神奈川縣的交界處,各種各樣的人都會來此定居、經商。大部分的城郊區域城市往往缺乏個性,給人千篇一律的印象。但町田並非如此,這裡住著各式各樣的人們,生活方式各異其趣,我希望能夠描寫出那樣的町田樣貌。寫多田便利軒前,我的作品雖然被歸類為娛樂小說,但整體來說我自己覺得還是滿嚴肅,當時就想嘗試創作更有娛樂性的作品,讓各種有趣的角色登場、引發一連串的騷動,於是發想出這部作品。
Q:這部作品對創作生涯的意義為何?
A:意義重大,當然。原因是因為得了直木賞。我不是透過新人獎出道的,之所以成為小說家,契機是得到經紀人的協助,積極向出版社推薦我的作品。在日本,這種起步形式非常少見。在美國要當作家通常先要有經紀人,但是在日本大多還是透過投稿新人獎出道。我的情況卻很不一樣,而且初期我的小說不算暢銷,所以能獲得這麼大的獎,我非常驚訝又感激。這本書被許多讀者閱讀,之後有影視改編,拍成了電影。這部作品和登場人物們因此廣受讀者喜愛、受到支持,這一切對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經歷。當然,在此之前也有少數讀者支持著我,我很感謝他們。如今有許多讀者向我表達了他們對作品角色的喜愛,讓我無比開心。回想起來,能夠寫出這部作品真的太好了,讓我想要繼續努力寫下去。
▌書店大叔顧客,成為便利屋靈感來源
Q:您說過,真幌市的原型就是町田市,為何小說要以町田市作為故事舞台?
A:我長年居住在町田市,正如前面所說,這座城市表面上是座無趣的衛星城市,實際上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這裡充滿活力、聚集了各種不同背景的人們。我就想如果町田是這樣的,那麼其他看似沒有特色的郊區城市,一定也有其獨特氛圍。所以我虛構了一個城市,希望藉此描寫那些被認為無個性無趣的城市與人真實的樣貌,那裡有各種各樣的人們,生活在各種家庭,苦惱著各自的問題。比起現實中存在的城市,虛構的城市更容易發揮,也可以寫點犯罪色彩的情節。如果是現實中存在的城市,可能會有作者破壞該城市形象之疑。
Q:您還在町田市古書店打工過,所以故事裡有你的「人間觀察」嗎?
A:是啊,確實如此。在書店或二手書店工作,經常會看到一些很怪或很有個性的客人。這個其實蠻有趣的。任何行業應該都會有形形色色的客人,但書店似乎特別容易遇到「很有個性」的人。
我在一間新書書店工作時,有一位大叔幾乎每天都來書店報到,但我從沒看過他買書。他總是過來找人聊天,和店長也很熟。他的職業是便利屋,我之前雖然聽說過這種工作,但第一次見到從業者。我經常和那位大叔聊天,覺得他的工作非常有趣,從他那裡聽到不少相關的事。
Q:「便利屋」的設定也跟這個有關呢?
A:我一直想寫各種家庭故事,而便利屋的工作包含許多幫人作家務瑣事:幫忙搬動衣櫃、打掃庭院、照顧老人小孩之類的雜務,便利屋因此能夠進入許多不同的家中。家庭內部通常是外人難以窺探的,但透過這樣的工作,我就可以寫家庭中的種種人際關係。如果是要解決重大糾紛或案件,寫偵探類的職業或許就可以了。但偵探的工作通常不會涉及家庭內部小事件,或是細微的情感波動,不像便利屋說一聲「打擾了」就能輕易進入一個家中,並且偶然地遇上那些小而有趣的故事。
▌天性認真的多田 vs. 特立獨行的「怪人」行天
Q:怎麼構思並塑造多田與行天之間的關係?
A:兩位主角與家人的關係都較為淡薄。我希望他們是那種沒有與人建立深厚關係、獨自活著的人,因為我想探討家庭問題,所以讓他們與家庭保持距離。當然,他們與家人關係疏遠的原因各有不同。我想讓多田個性嚴謹,畢竟便利屋如果吊兒啷噹,客戶應該會不放心讓他進家門吧?所以我讓多田成為一個認真生活的人。那麼他的搭檔行天就必須特立獨行,否則故事難有起伏。而且,我想給多田一個會耍得他團團轉的夥伴。多田的生活要是太平淡,不免有些寂寞,我想替他安排一個有趣的搭檔,便在故事開頭讓多田與行天相遇。
這兩人的說話方式或思考模式,在寫的過程中逐漸清晰起來。多田和行天之間的對話,包含其他角色在內,我寫台詞上沒有遇到困難,就像他們自己開心地交談著一樣。
行天表面上是個怪人,行為舉止異想天開,但他不會因為神經大條而出口傷人,這點我很小心拿捏。他雖然心直口快,但不會真的說出傷人的話。不論他是有意識還是出於本能,我筆下的行天就是這樣的人。
至於生性認真的多田,我在寫的過程中一直覺得,這傢伙可能會做出毀滅性舉動。這種過於認真的人,有時反而會突然做出極端舉動。不過,說起來我很喜歡欺負多田。他被行天耍得團團轉,捲入各種麻煩,經歷不少辛苦……這都是因為我對多田的愛。
▌如果續寫「多田便利軒」系列,多田和行天將來會……
Q:他們兩人對您來說是特別的存在吧?
A:是啊,我寫過的三部曲系列作,應該只有便利軒吧。我很少寫系列作品,大多寫完一本就覺得故事差不多告一段落了。但在完成便利軒的第一本時,我還有想寫的內容,於是發展成系列作。
Q:如果繼續寫這個系列,多田與行天的未來會如何發展?
A:怎麼說呢……我沒特別想過,不過他們應該還是會在日常中幹些蠢事吧。不過,多田有女朋友了,便利屋也有被行天篡位的可能性。行天在事務所的一角開設偵探事務所,孩子應該也長大了吧。十年過去的話……可能是個中學生了。
Q:在安排女性角色時,有什麼特別的考量?
A:我不會去區分角色的性別,覺得男性或女性就該怎麼樣,我會思考那個人會有什麼樣的言行舉止。不過如果是女性角色,可能比較果斷、說話直接,拋下一句話後就不再干涉,給人強勢的感覺。尤其便利軒中的角色可能就是這樣吧。
Q:男性或女性角色,哪一種比較容易描寫?
A:這題很難。如果是歡樂的故事,像是便利軒或是神去村,用男性角色會比較容易寫。當女性成為主角時,故事無論如何都不會總是明亮歡快的,我不得不去描寫她們在社會中所遭遇的困苦,因為寫作時我無法將自己經歷或感受過的事當作沒發生過。而當我想探討更多內心世界,或是關於現實社會的問題時,選女性做為主角會相對比較好寫。當然,男性也有內心的掙扎和痛苦,但因為我是女性,不曾作為男性生活過,所以可以擅自詮釋,讓他們光明正向地努力。可能男性角色較容易寄託夢想和希望吧。這完全是我個人的看法,如果希望讀者純粹享受其中的話,男性角色對我而言較容易描寫。
▌短篇連作、短篇集、長篇,翻轉形式的三部曲
Q:這三部作品,分別採取什麼樣的著眼點切入?
A:在寫完第一本後,我就覺得這個故事可以寫成三部曲。
寫完第一本後感覺可以往下發展,寫成三部曲剛剛好。這系列第一本是連作短篇,第二本是短篇集,第三本是長篇,三本的形式都不一樣,這是我刻意的。我想以各自不同的形式來完成這個三部曲。第一本就像我先前說過的,寫的是郊外的家庭問題,並且我想強調這個郊區城市並非毫無個性。因為好奇第一本出現的其他角色都過著怎麼樣的生活,第二本的短篇集就將焦點放在各個配角上,想寫他們各自在真幌市的生活。我利用短篇集的形式,讓他們各自成為主角,並且與第三本的長篇連接起來。第三本則是想對於行天為什麼會成為這樣的人做個交代,讓兩人各自面對自己的過去和當下的問題。然後又有新事件發生,他們一邊處理問題一邊迎向未來,藉此開啟一些新的展望。
Q:考慮過寫第四本嗎?
A:沒有具體計畫。畢竟都寫了三本,對於這些角色我心中掛念的事都已經說完了。
▌永山瑛太、松田龍平的生動詮釋
Q:寫作過程中,對角色的理解有什麼變化?
A:我忘記是在哪個時間點了。這部作品後來被改編成電影和連續劇,演員是永山瑛太和松田龍平。電影和連續劇都很棒,兩位主演和其他的演員們也是。還是在町田市取景的。那些我熟悉的風景、看似雜亂無章又有活力的街道,透過銀幕呈現,真是太美好了。我很感動,感覺他們就像真的活著。多田和行天以及其他角色,都被演員們精準地演繹出來,栩栩如生。
正因為這樣,忘記是在哪個時間點了,我往下寫時,腦中不經意浮現出瑛太和龍平的臉,開始能具體地想像角色的樣子。平時寫作時,我不太會想像角色的外貌,不禁會想:原來他們這麼帥嗎?覺得自己更能具體勾畫角色的造型和形象了。
「多田便利軒」系列影視版由瑛太、松田龍平主演。
A:從第一本延續下來的主題吧。人生或大或小,總有些無法挽回的事。但無論以何種形式,總能重新開始。至少我是這麼希望的,所以透過狂騷曲探討這個問題。重新開始意味著什麼呢?不是說可以將過去清零,從此展開新的人生,但再次給予人希望,讓他踏出一步是怎麼回事呢?這正是我想寫的,而我也這麼寫了。
Q:影視化與原作有哪些異同?您自己印象最深刻的是?
A:電影尾聲時,由瑛太飾演的多田談及自己的過去,那演技太精湛了。重新試想,多田的經歷其實是非常痛苦的,不禁覺得自己怎麼會寫出這麼殘酷的東西?那場戲所展現出的內心的痛楚太有震撼力,讓我淚流滿面,又覺得光是哭也沒用,自己竟然寫出了這麼殘忍的情節……演員真的好厲害啊。還有松田龍平跑步的樣子非常奇特,一看就是運動神經很差的人才會有的跑姿,但本人當然不是如此,這也讓我覺得演員好厲害。
另外,在電影上映時的某次訪談中,松田龍平先生提到,行天在開頭與多田在公車站相遇時,將手上的菜刀遺留在公車站,跟擅自跟著多田,或許那時他就拋棄了自己的過去。這有點劇透了。行天原本是想去殺掉自己的父母的,但沒能見到面,只好回到公車站,就在那時他遇見了多田。這次偶然的相遇,讓他決定不再去殺害父母,而是選擇跟隨多田。松田龍平說行天或許是在那一刻就下定決心,與過去訣別。我在寫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確實如此。這也能解釋為什麼行天不太願意談論過去。這番見解非常有道理。我在寫《狂騷曲》時一直猶豫該不該讓行天具體談論自己的過去,但受松田龍平演技等等的影響,就確立了不讓行天直接談論自己過去的方針。對行天來說,那些事並不是無所謂,但他已經在心中做了了斷。過去並非就不存在了,但他選擇遺忘,選擇不再讓它影響自己。從他跟隨多田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作為新的自己而活著。受到演員的影響,我開始這麼往下寫。
影像化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也讓我對自己的小說有了更深的理解。透過電影、影視製作團隊以及演員們的詮釋,對自己的作品理解更深。連續劇與小說有很大不同,正因如此也更有趣味,甚至讓人覺得這到底是什麼啊。雖然有點灰暗,但充滿樂。我也非常喜歡連續劇版本,被改編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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