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樵 /乙女的物哀之情──林薇晨的《彼女的日復一日》

人處於不同情況，皆能使心識的苗幼萌根，少頃勃生滿葉：移址遷居、異國生活、原生家庭分解重組、經濟條件改變、生死離別嗔怨憎。然多數時候，此境意味人處於被動，遭逢無常，固其變帶險，隱含大破非必然大立之憂。

經常在一環境，人能完滿熟成於忽然間——即自願地，走入一段不倫戀。

稱職的婚約外第三者，其本質關乎哀悼，帶一抹宗教色彩。面對預知的必然性空缺，無有怨尤（油然生起的相關想念，必得壓抑之，閉禁之），犧牲奉獻。第三者直視不存在，凝望深淵，以低禱虔誠好抵妄慾。她／她不奢求三王朝聖般的情愛奇蹟（共結連理），但願安泰地，可憑儀軌儀式感度日。人在斯多葛主義的苦修實踐中成長。

薇晨是名早慧的寫作者。其職涯發展恰巧驗證了張愛玲「成名要趁早」之論點。不似多數作家於創作初期得以文學獎驗明自身；薇晨自二十四歲，便有條不紊操持為期多年的專欄寫作。其成果，按屬性編派於三本散文集：《青檸色時代》多屬學生時代春景韶光，有特別聚焦在泰式連鎖餐館的，憑她黠智之眼，從資本結構組織理論拆解而生的打工經驗。《金魚夜夢》乃當代唯物耽美派上乘作品，步入編輯職位的社會新鮮人，女性作為獨立經濟體，寫就食衣住行無所不包的新世代日常考據，光譜漸層，從繽紛色系的妹酒愛犬美甲沙龍，濃濃淡淡，漫伸至物哀陰翳的魚病與告別式。

彼女的日復一日

金魚夜夢

青檸色時代

新書《彼女的日復一日》，以學生時代從筆友身份初識，跟自己年紀相距甚大的復健科醫生共譜的「非典型親密關係」為軸，寫那「一段情感有一段情感的起伏與質地，或許終究只有身在其中的人們能懂得的」箇中滋味，全書佐以大學畢業前夕，她於寒假前往倫敦訪友短居間的旅途見聞。台北，倫敦，與缺席者情人遙指的虛線座標台南與京都。空間流變，夾雜敘述者的人稱替換（「我」即「她」之間），如此打造非慣性情愛裡，那矇矇曖曖，溢於言表的不確定性與不穩定感。

彼女是串連舊作的打底色。一則早以隱形墨水寫就的伏筆、註解。

三本書，非編年表的線性時序，彼女時間，形塑成圓，環環續命。薇晨的文氣，飽含東瀛物哀氛圍，日系空氣感濾鏡，暈染淡嫩清爽的茶花香與茉莉調。乙女緊瞅而就的微觀拜物主義，亦反映在書寫美學上：每個字，都像從薄飄飄的箔合紙上，以尖木鑷屏息挾起，專致輕放於畫的斟酌。每個句子段落，都像以棒槌左旋右繞的手工蕾絲。當中的華美嗟虖，那作者塑造的透薄霧面，絕不單純。

身為並未從專欄時代接觸她作品的讀者，閱讀薇晨的前兩本書，總讓我想起濱口龍介的電影。《偶然與想像》的第一段故事，〈魔法（也比不上的虛幻）〉裡，由古川琴音飾演的少女模特芽衣子。

看芽衣子白皙，帶距離感與後青春期初凝榨的嬌豔欲滴，在戶外攝影大砲鏡頭前，那時而慵懶，時而青澀或嫵媚的姿態，便足以預期故事後段的波濤暗潮。是以薇晨筆下，冬日嚴寒，隔望泰式餐廳玻璃窗光城市遠景低音嘆息的工讀生；週間忙碌完審稿排版後，回家凝視罹患松果症的蘭壽金魚的粉領族，諸景諸身間，伏流纏繞。那是早已被隱形工筆寫下的細密心事，被置放在括弧裡的潛臺詞。直至此書讀者方覺，原來鑲嵌，串連文本的，是來自彼女的喟嘆，那經歷非典型親密關係後的餘震感。

不倫戀裡第三者歷經的時空，是縮限，封閉式的迴旋。無法挽留情人的週末，無法同時現身得前後分行好避人眼目的復健診所周沿。妻子返家前彼女得自先掩滅的實存與數位痕跡。或一次又一次，情人接獲家中來電時，那輕放唇前，示意勿鬧喧譁的食指指尖。所有所有，成為明示標誌的，不可抹滅的本初子午線。

無限輪迴與覆轍間，許多物事被輾出毛邊，景象糊晦。

令我印象極深的，是薇晨鐘情於所有過渡地帶，夢與醒，裡與外，季節與季節，年與年，中文英文日語的匯流邊緣。時而交會，時而分別。

或許，彼女的拜物情結，源於自救的抓地力。盯牢，緊鎖身邊事物，灌澆以愛，移情的萬物練習世間法，方至別戀別戀（移情別戀跟別再愛戀）。誠如薇晨所言「每愛一次，每分一次，就又減少一點對於世界與自我的傷感，增加一點獨立的信心。」

彼氏彼女的書寫，是生長痛的後青春補遺，是跨越情感本初子午線的復回冒險。

彼女的日復一日 (電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