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莊子.齊物論》中,有一個關於罔兩的故事。
罔兩是影子外緣的微陰,有一天它問影子:為什麼你老是這麼沒定性,一下走一下停?誰知換來影子劈哩啪啦一頓反問:我哪知道?這是我能決定的嗎?我難道不是依著其他存在而動的嗎?而這個存在,難道不會也是跟著其他什麼而動的嗎的?
闊別十七年,京極夏彥再次出手,這回交出的不只是一個漂亮的妖怪故事,同時也是一個漂亮的反妖怪故事。「反妖怪」三個字似乎言重,但確實帶著一股對以往作品的反動。在我建立這個論點前,我們必須先回到出發點:一直以來的妖怪故事都說了什麼?
百鬼夜行系列的「偵探役」,是擅長驅除附身妖怪的陰陽師京極堂。何謂妖怪?姑且將它當作一種替換裝置吧!當事物的真面目無法知曉、難以直視,帶來太大的悲傷與恐懼時,為了能「承受」、「處理」它,必須為之披掛上重重新面貌,以其他能理解的形式包裝,那個包裝,就是妖怪。
這也是為何這系列雖掛著「妖怪」之名,卻是不折不扣的推理小說。因為推理小說做的事正類似於驅逐妖怪:不可思議、不安謎團的妖怪。由偵探將謎團層層面目揭開,回復其本來面貌,原來龐然怪物不過如豆粒芥子,恐怖魅影消散,一切得以回歸秩序正軌。
那麼,為何我說很難將鵼之碑看作純粹的驅魔呢?其實故事破題,便已借僧人之口告訴讀者了:鵼這種東西,不存在。不存在的魔,又要如何驅除?
「鵼」來自這樣一則故事:昔有烏雲盤旋御殿上空,夜發怪聲,嚇病了天皇。於是找來神射手源賴政,賴政果然一箭射下雲中猿首狸體、虎足蛇尾的四不像怪物,天皇也大病得癒。
故事分成五「類」篇章,線索分散:〈虎〉篇描述藥師寒川與佛師笹村偶遇後,對父親當年神祕死亡真相展開追尋,並前往日光後失蹤。〈蛇〉篇描述旅館女侍登和子偶然喚醒了殺害父親的記憶。〈狸〉篇描述木場刑警打聽過去發生的謎樣屍體消失事件。〈猿〉篇描述僧人築山偕中禪寺調查日光山中出土數箱正體不明的文件。〈鵺〉篇描述收拾叔公診所遺物的綠川與山中神祕老人相遇。
五篇乍看各自獨立,隱隱間又牽連千絲萬縷。〈虎〉篇寒川神祕死亡的父親,正是〈狸〉篇的謎樣消失屍體之一,且遺體曾被搬到〈鵺〉篇綠川叔公的診所。那診所位在疑被軍方收購、從事不明實驗的尾巳村一帶,〈蛇〉篇宣稱自己殺害了父親的登和子,就出身於這個村子。
同時,〈虎〉篇鼓動寒川調查的佛師笹村正祕密追蹤著登和子。而〈鵺〉篇出入綠川叔公診所的山中老人,竟曾是寒川父親到日光山的嚮導……關聯一條條建立起來,讀者被繞得頭暈眼花,每一回都好像看出點真相來了,轉眼真相卻又杳然無蹤。只知道一切環繞著日光山疑被國家買下的尾巳村展開,那裡有著「燃燒石碑」、「發光猴子」、「祕密實驗」的陰影。
陰影,以為看見了影子,就能推論出形體的輪廓,殊不知看見的只是罔兩,影子的影子。科學一點的說法叫「半影」:點光源打下來,被形體遮擋的完全黑暗叫「影」。但若光從四面八方來呢?無法完全遮擋,這些半吊子的黑暗就是罔兩。
完全黑暗還好,但這樣半透光、半暗影的最棘手,每當一盞新的光(新的觀測者視點)打亮起來,罔兩所占據的地盤就又產生新的消長。
在過往的妖怪故事裡,妖怪一直都站在那兒,只是我們的理性發出警告:世上不該有這種怪物。於是偵探作為唯一光,慢慢為我們照進黑暗。但這回這麼多盞光源漫天胡照,卻從沒照見怪物真身,只照到一堆影子的影子。
直到故事終於踏進謎團核心尾巳村,對怪物展開全面搜索,我們才首次看見怪物的「設計圖」。不是遺骸,而是藍圖。存在於那兒的,是這故事裡第一頭、夭折的鵼。
奈沙馬蘭的電影《陰森林》(The Village, 2004),描繪了這樣的故事:村莊長老告訴年輕人:紅色帶來危險,因為村外有一種恐怖怪物會被紅色吸引。黃色帶來安全,巡邏守衛和準備祭品的人都必須穿上黃色衣服。
從未有人親眼見過紅色怪物,於是在某種程度上,安全的黃色守護其實代理了怪物的職務,只要看見他們,就會想起怪物仍在村外虎視眈眈。但黃色仍比紅色好,恐懼總好過傷害,不是嗎?
尾巳村的科學家們為了阻止核子開發,從頭到尾陽奉陰違,一面假裝在開發原子彈,糊弄出假的迴旋加速器。一面為了能讓軍方恐懼核而放棄計畫,故意偽造可怕的實驗後果,誇大它對人體造成的嚴重傷害。
為了讓這國家能遠離「紅色」(核),科學家們決心化身為「黃色」。
這是「大義」的悲劇嗎?我不知道。「黃色」雖未必出於私欲,但它確實就是讓「紅色」影響力擴大的最佳拍檔。尾巳村經過多年零落,當年的殘骸,甚至還足以拼湊出一頭全新的幻想怪物。但我們唯獨沒看見當年科學家們想創造的幻想怪物,最終會長成什麼模樣。假原子彈無疾而終,是因為真正的怪物:原子彈降臨了。
這就是整件事最弔詭的地方:不是每個喊「狼來了」的森林都有狼,那表示,也不是每個森林都沒狼。即使我們批判「黃色」和「紅色」的共犯結構,也不可能故作清高地拋棄它,因為烏雲之後究竟是虛構妖怪或戰鬥機,只有雲散開後才能知曉。
事實上,「紅色」陰影至今未散,甚至我懷疑這個故事自身也未曾真正擺脫,否則,在這麼多陰謀論的素材中,為何日本作家京極夏彥偏偏挑選了「核」?我不禁想,同樣情況若換成台灣作家,又會選擇什麼題材?
若說妖怪是為了「處理」令人恐懼的未知,使其具象化而得以消滅的裝置。那麼想把眼前一切都無差別抓進來「處理」的鵼所具象化的,或許就是恐懼自身。
鵼若失控,會製造無窮無盡的猜疑幻想陰謀論,吞噬人心,最終變成不得不驅逐的附身妖怪。
但另一方面,妖怪並不全然是負面的,「怪物要怎麼恐懼都行,因為那是怪物,可以無視,也可以厭忌,甚至可以蔑視,嘲笑。同時也可以消滅。這些都是不能對人做的事。怪物就像是人與人、文化與文化之間的緩衝。」
恐懼是人類演化留下的重要求生本能,而鵼是人與恐懼之間的緩衝,使恐懼(哪怕恐懼之物不存在)得以具像化,並採取行動,天皇的心病,不就治好了嗎?
鵼是恐懼自身,是對一切的妖魔化。但若輕率將所有恐懼想像都看成鵼,那也是一種鵼,對恐懼的妖魔化。
對鵼的恐懼,就是對恐懼的恐懼。
所以鵼是無敵的妖怪,它是一個永遠不包含自己的集合,將在你決定驅逐它的瞬間誕生。這個故事表面看似嘲笑了陰謀論,但它又不能只是一個批判陰謀論的故事,因為「你所恐懼的根本不存在」或許也是另一種陰謀論。想驅逐陰謀論就像千斤力打在棉花上,就像對虛空射出不存在的箭。
根本毫無意義。
果然還是百鬼夜行,語言不可信賴,「相信他的話,就中了他的詛咒。」最好別想從這個故事得到任何教訓或道德勸說,這不是諷刺寓言。
我回頭去看罔兩的寓言,最終影子對罔兩的回答,簡直一點用處都沒有,只是把問題丟回給罔兩自身。你又怎麼知道是那樣呢?你又怎麼知道不是那樣呢?像在灌水騙稿費,卻是唯一的解答。
關於人對現狀做的思考,京極堂是這樣評論的:「耗費時間精力對答案的狀態,不叫做想太多。那只是持續在思考,並非想太多。由於遲遲驗證不完,所以想要在驗證途中改變問題或解答——所謂想太多,就是這樣的狀態。」
凡事試圖得到真實的驗證,或許也是被名為「理性」的附身妖怪憑依了吧!因為不能成為二元邏輯命題、既無法證真也無法證偽的事物,確實是存在的。
正是為此,我們需要妖怪。最終故事收結於「陰陽師」與「怪物師」的交會,若過往的妖怪故事是「驅逐妖怪」的故事,「反妖怪」就是讓讀者親自體驗了一遍「創造妖怪」的過程。
創造與驅逐,都沒有錯,那正是妖怪裝置的一體兩面。但若理性不能救、神祕也不能救,恐怕就落入鵼的隙縫中了。
罔兩追著影子,影子追著形體,形體又追著什麼而動?如此追索,沒有極限,若深信凡事必有盡頭可抵達,最後可能就將追出一頭鵼,一頭長成你渴望的模樣、只為與你溝通而存在的客製化怪物,不斷啼叫:「直至何時?直至何時?」
作者簡介
近年著有結合線上虛擬實境的懸疑小說「魔女的槍尖」系列、校園奇幻懸疑故事《塔納托斯的夢境》、多位作家合著的怪談小說《筷:怪談競演奇物語》已賣出日韓越三國版權。
現今和臺灣漫畫家鸚鵡洲搭檔,在《CCC創作平台》連載《不可知論偵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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