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平安夜，研究西藏歷史的李江琳老師在美國家中過世，享年68歲。我知道這個消息是在兩周後，當下無法置信，呆立在螢幕前一段時間。
李江琳是華文世界書寫西藏議題的重要作家，出生於江西省南昌市，父母為中國共產黨員，任職解放軍第四野戰軍工作團。李江琳自認出生於紅色家庭，從小就在黨的照顧下長大，曾經堅信中國共產黨價值，卻在經歷文化大革命的林彪事件後，開始對黨產生懷疑。1988年，她取得山東大學美國文學研究所碩士學位，同年留學美國，最終學歷為紐約市立大學皇后學院圖書館學碩士。
她在2021年接受「美國之音」採訪時，說自己想脫離家庭獨立，所以選擇留學，母親始終不理解女兒為什麼會成這樣，「我一度也想使她理解，這個革命是錯的。但是在我看來，他們已經不可能走出他們的思維。」李江琳也提到，「我媽媽18歲就加入了中共。他們進入這個體制、這個系統之後，被系統地洗腦，洗得極其徹底。然後她發現，這個組織是她的一切，不止是物質來源，也是精神來源。當組織不給你一個指導、一個命令、一個綱領，他們就無所適從。她現在已經90歲了，她一生沒有任何其他思維的可能性。」
1999年，李江琳參加達賴喇嘛十四世丹增嘉措在紐約中央公園的演講，認識了一些流亡藏人。她說那些緣分帶領她進入西藏歷史的研究，同時也對中國共產黨更加否定。2004年，她主持紐約皇后區圖書館「西藏文化節」，開始獨立研究西藏問題，接著在三年後走訪印度達蘭薩拉、色拉寺和尼泊爾，採訪分散在喜馬拉雅山脈南面各地的流亡藏人，並於雜誌發表有關西藏問題的文章。
2008年西藏動亂，李江琳於2010年和2012年先後在台灣出版《1959：拉薩！──達賴喇嘛如何出走》及《當鐵鳥在天空飛翔：1956-1962青藏高原上的祕密戰爭》（聯經出版）兩部重要的華文西藏當代史著作。在此之前，介紹西藏問題的書籍，只有林照真在1999年寫的《喇嘛殺人》。李江琳的著書以流亡藏人的訪談為主，並引用中國官方資料和內部檔案，拼湊出藏區當年的歷史場景。除了拉薩事件之外，李江琳還把研究拓展到安多等地區，揭露了衛藏以外的藏區戰爭歷史。2012年，李江琳回中國探親時低調前往安多、康區，那趟旅程的紀錄在2014年出版為《藏區祕行》。以上三本都在書寫中國境內的西藏，被稱為李江琳的「西藏三部曲」。
1959：拉薩!─ 達賴喇嘛如何出走(二版)
當鐵鳥在天空飛翔：1956-1962青藏高原上的秘密戰爭(三版)
藏區祕行
在那之後，李江琳被列入黑名單，再也無法返回中國，但並未因此停止為西藏議題發聲。她整理了流亡藏人的訪談，以及1999年初次見到達賴喇嘛的經歷，在2017年出版《重生的觀音：第三個西藏的故事》。隔年，和丁一夫合著的《智慧之海：達賴喇嘛與當代科學家的對話》，整理了達賴喇嘛十四世和許多西方各領域專家的對話。李江琳最後一本著作是2021年的《一生三世：格爾登仁波切回憶錄》，是流亡印度的格爾登仁波切口述自傳。
重生的觀音：第三個西藏的故事
智慧之海，達賴喇嘛與當代科學家的對話
一生三世：格爾登仁波切回憶錄 (電子書)
除了自己的著作，李江琳也為其他西藏相關書籍撰寫導讀。像是為安多藏人納倉怒羅的傳記《那年，世時翻轉：一個西藏人的童年回憶》寫導讀〈青海草原上消失的亡靈〉，藉由分析中共官方的人口數據，解釋納倉怒羅童年時期、1956年安多地區那場鮮為人知的戰爭；也為2013年在香港出版的韓有仁《一場被堙沒了的國內戰爭》作序〈歷史是由記錄者書寫的〉，文中強調，看似乏味的史料數字背後其實藏著殘酷真相，而書寫這類題材需要極大的勇氣（她也曾在自己的部落格述說此書出版的複雜過程）。李江琳對於這些記錄的執著，讓我想起她在《當鐵鳥在空中飛翔》一書所說：
那塊土地上發生過的一切已經凝成歷史，它可能被扭曲，但事實不會改變；它可能被掩蓋，但不會永遠消失。我是在2012年第一次前往安多藏區旅行，開始進入西藏的世界。那時我在誠品書店看到《1959拉薩》，讀了非常震撼。李江琳用多線敘事講述了當時西藏的緊張情勢以及拉薩動亂的始末，並將訪談資料和中共官方資料交叉比對，嘗試還原事件當時的一些謎團。2014年初，我從西寧交換學生回到台灣，讀了《當鐵鳥在空中飛翔》才知道自己待過的土地上曾經有過那麼慘烈的內戰和肅清。
此後，我開始關注李江琳的動向。2014年底《藏區祕行》出版，我在第一時間請朋友購入寄到日本，至今仍記得當時翻閱的興奮心情。當我發現自己曾和李江琳在同一個時間身處藏地，覺得開心的同時，也了解那大概是她最後一次在中國自由行動。出版了兩本西藏近代史，尤其是和內戰鎮壓有關，李江琳面臨的是再也無法回到中國探親。《藏區祕行》是她最後一次進藏，也是和藏區告別的儀式。李江琳後來關於流亡藏人及達賴喇嘛的著作，我只有翻閱帶過，一來是台灣關於流亡藏人的書寫作品一直都很豐富，再來是我把目光都放在中國境內的西藏了。
李江琳過世後，我才把《一生三世：格爾登仁波切回憶錄》拿出來讀，雖是口述自傳，但對格爾登仁波切的童年回憶和少年時期有很詳細的描述，還附上解說，讓此書在史料上有重要的價值。想到我的指導教授棚瀨慈郎，也在前幾年花費許多心力將《那年，世時翻轉：一個西藏人的童年回憶》翻譯成日文。我認為李江琳和棚瀨教授的想法不謀而合，都覺得這樣的記錄有超越個人傳記的價值。藏人的敘述特色是，他們對童年經歷的人事物有許多細膩的描寫，讀者依據文字就能勾勒出當時的環境。如今，經歷過上世紀動亂年代的藏人已逐漸凋零，保留這些口述史料實為重要的工作。
在我看來，李江琳的西藏歷史著作有幾個重要特色：
- 親自採訪散居印度各地的流亡藏人，收集龐大的口述史資料後整理使用，讓故事非常有說服力和感染力。即使李江琳在「西藏三部曲」之後的書寫對象轉為流亡藏人，仍可看出她對收集紀錄藏人生命歷程的執著。
- 引用許多中共官方資料，並仔細比較年代、不同文獻的數據，戳破中國官方敘事。李江琳說自己因為是個人研究，並無法取得太多的中共內部資料，即便如此，她依然在政府出版的書籍資料中找出蛛絲馬跡。這些資料的引用，讓李江琳的論述更有公證性，也讓我們知道，還有更多隱藏的真相。
- 李江琳對安多的紀錄，也許是我最尊敬她的原因。安多藏區地處邊陲，歷來未被西藏研究者重視，上世紀50年代後半的藏區動亂，大家一直把焦點放在1959年的拉薩事件，但李江琳整理出版了此前發生在安多的許多小規模內戰和鎮壓肅清。進行「藏區秘行」時，也特別去到那些地方探訪，感受到她對安多的重視。
最後，想要引用一段她在《當鐵鳥在空中飛翔》中的文字，表示我也不會遺忘：
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頭髮和臉頰往下淌，我將一條來自達蘭薩拉，尊者親手掛在我頸上的哈達繫在經堂門上，默默告慰五十年前那場戰爭的亡靈：我已經將你們的苦難告訴了世界，你們，不會再被遺忘了。悼念李江琳老師，祝福她有個更好的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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