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戰爭與和平》中皮耶爾.別祖霍夫的內心獨白,我們從托爾斯泰大學時代到臨終前大約六十三年的日記裡,也可以看到這些問題以各種形式頻頻出現,它們幾乎含括了托爾斯泰一生想要探究的問題,其中比較重大的,大概是生與死。
什麼是壞?什麼是好?什麼該愛?什麼該恨?為什麼而活?我又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是生?什麼是死?是什麼力量掌控這一切?……答案是:「一旦你死了,一切就會結束。你死了你就會知道,或者就不會再問了。」但死也很可怕。
托爾斯泰大學時讀得很困惑,他認為無法在當下的大學教育中找到人生目標,因而申請退學,當時還未滿十九歲的他在日記中寫:「應該要改變生活的方式……人類生活的目標是什麼?……如果我沒有為自己的生活找到一個有益的總體目標,那麼我是最不幸的人。」接下來,他回鄉下老家自學、務農,給自己在兩年期間訂下十一個人生目標,其中一項是農業的理論與實務,其餘大多是自修大學階段他感興趣的科目,後來他發現目標一下子訂太多了不好實現,於是又務實地調整。
看來,「什麼是生活?」這個問題似乎可以用一些方法來慢慢實驗而推敲出答案;那「什麼是死亡呢?」──大概不太能實驗,因此托爾斯泰藉藝術手法來創作文學,透過各式各樣的人物、性格、思維、感情、言行等等,與自己對話,與社會互動,來論證這個艱難的問題及其可能的解答。
難怪從前我讀托爾斯泰的時候,總有種感覺,死亡場景的描寫經常出現,包括在《童年》、《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妮娜》、《伊凡.伊里奇之死》等著名作品,也在一般人較不熟悉的短篇小說裡,我讀著讀著,甚至習慣了,還覺得死亡是托爾斯泰小說中的固定角色,在某些特定的時刻就會出場。
當我計畫編一本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集,便直覺地要以生死為題,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太多了,該如何選擇是要花點時間琢磨。我先選了早期的〈暴風雪〉,再選讀起來很像續集的〈主人與雇工〉,這兩篇情節相仿又各有旨趣的小說相隔大約四十年,彷彿老年托爾斯泰與青年托爾斯泰的對話。主軸定了之後,我盡可能以敘事形式多樣化的角度選了四篇,來展現不同人物面對死亡的不同樣態:〈三死〉、〈瓦罐子阿柳沙〉、〈瘋人日記〉、〈人要多少地才夠〉;還有一篇比較特別的是〈三隱士〉,它看似無關生死,但我讀這篇超越生死的傳說故事,覺得拿來襯托生死的主題還頗能令人感悟。
我用〈暴風雪〉這篇做開場,也以此為書名,一方面這名稱有象徵意味,再者,這篇的情節環繞在迷失(人生)方向與死亡逼近,讓我們意識到生活與死亡這兩件事似乎在某種程度上息息相關。
托爾斯泰兩歲時母親過世,未滿九歲父親過世,十三歲時監護人姑媽奧斯堅-薩肯(父親的小妹)過世;成年後面對死亡最沉痛的一刻,大概是三十二歲時大哥尼古拉因結核病過世,他視大哥為最好的朋友,與他一同從軍,也在文學創作上談得來;到了結婚的人生新階段,他自三十四歲婚後的二十六年間生了十三個子女,其中五個早夭,也就是說,平均每隔幾年就要送走一個骨肉至親。對托爾斯泰來說,「死亡」不是幻覺想像,而「面對死亡」也不只是哲學思考,更是生活課題。
托爾斯泰一生不知經歷了多少次的人生迷途,他最後一次離家出走的歷程竟有點像〈暴風雪〉的情節,在幾個地點之間彎來轉去,最後因病不得不滯留在小車站,顯然這並不是他計畫中的人生目的地。
他在小車站休養時意識到自己將不久人世,面對死亡,他寫信給長子謝爾蓋,建議兒子要想想自己的人生,想想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思考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活像是一個老和尚在圓寂前要把畢生功力傳授給徒弟的情景。
托爾斯泰小說中的死亡,經常是一片栩栩如生如畫卷漸次展開的過程,不像是句號,比較像破折號,讓人期待語意轉變、聲音延續,或忽而飄來言外之意。
托爾斯泰現實中的死亡,相對慌亂、窘迫,似乎來不及好好說點什麼,他臨終前的遺言片片段段,其中這幾句耐人尋味:「真理……我愛很多,我愛所有人……」
我們回頭看看托爾斯泰首部小說《童年》的結尾,寫到母親與女管家薩維什娜的死,相較於母親的死帶給小男孩悲傷與恐懼,女管家的死卻給他一種平靜美好的感受。
是啊!托爾斯泰的臨終遺言與首部創作的結尾,彷彿有一種相互唱和的味道。
而這是個什麼樣的味道,不久之後,我們每個人都有機會去嘗嘗看。
作者簡介
譯作有《帶小狗的女士:契訶夫小說新選新譯》、《當代英雄:萊蒙托夫經典小說新譯》、《地下室手記:杜斯妥也夫斯基經典小說新譯》、《海鷗:契訶夫經典戲劇新譯》、《白夜:杜斯妥也夫斯基經典小說新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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