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聊臺灣的文學作品時提到「梅雨」，我腦海中會立刻聯想到的，是周金波的小說〈氣候，信仰和宿疾〉。小說的開頭是這樣的：
雨期過後，初夏一定會到來。
其實並不是這樣，不清爽的陰天繼續著，到底是要放晴，還是不放晴，或者是一直還停留在雨期中，只是一片雲層的流動也會讓人焦慮懸念。
這次腳部的神經痛一定會長期發作。
二個多月和雨共寢食的蔡大禮先生，對初夏的憧憬是多麼地渴望著。房間牆上掛著寒暖不分的厚衣、薄衣，到處都是衣服。連祭祀大麻神用的白木神龕也封閉在黑暗的陰溼中，這也是蔡先生的另一種大痛苦。
——周金波作，鄭漢彬譯，〈氣候，信仰和宿疾〉
——周金波作，鄭漢彬譯，〈氣候，信仰和宿疾〉
短短幾個段落，勾勒出篇名提及的三個元素之間的交互關係：氣候（雨期，即梅雨）引發宿疾，而宿疾難解的痛楚，一如皇民化運動之下在地民間信仰與官方神道兩相衝突的痛楚。整篇小說，便是扣合著這三個元素之間的互動、消長而展開。
這篇小說的作者周金波，在臺灣文學史上通常會將他歸為皇民小說家，只因他在日治時期的作品主題都在探討皇民化運動底下，臺灣人自我認同的糾結與矛盾。身為被殖民的人民，在戰爭的時局下，到底該不該響應國家政策，奉獻犧牲小我的一切於更宏偉的大我？然而，若是真的獻上了自身的血肉與精神，這殖民者所主導的大我，又真的會欣然接納、給予平等對待嗎？這個課題不只在他的小說中沒有給出完美的解答，在實際的歷史中也並無正解。甚至，這無解的課題，宛若那場不知道究竟何時才會放晴的雨季，彷彿象徵性地延續到了戰後、到了今日，轉化成為一位旅臺德國小說家的作品，施益堅的《梅雨》。
梅雨
比如核心都在討論臺灣人自我認同的困境，比如都與臺灣北海岸一帶有所關聯：周金波出身雨都基隆，《梅雨》裡的李家最初住在金瓜石——或許正因為如此，才會那麼意識到「雨」的意象？——只是，在《梅雨》裡，並沒有一場關鍵性的、誘發疼痛的具體的雨；小說已經將雨轉化為抽象的隱喻。如同王家衛摘自劉以鬯的那句：「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溼的」，在《梅雨》裡亦復如是。那是個人的記憶，也是家的記憶，更是國的記憶，都是潮溼的。
《梅雨》從日治末期的1940年代一路寫到2016年，人物橫跨祖孫四代，讀者於是可以見到國族的重量投影在家族之中，而家族則真實演繹國族的齟齬及困難。雖說是「家族」，但這個家族卻不是傳統漢民族意義下，以男性為尊的宗族家氏，而是從第一代任職金瓜石礦場的李先生、第二代梅子／李靜梅，乃至華立、茱麗的一條臺灣人直系血脈。有趣的是，小說中描寫了愛情當中經常被懸置不論的權力關係，更有意以愛情扣連到國族歸屬，卻也意外地側面映照出臺灣這座島上具有殖民者位階者，無論是日本人或是之後到來的外省人，某種程度同樣是處於失根漂泊狀態。正是因此，所以縱使有權者也無法在此處鞏固傳統的陽性家族觀與其「血統」與權力位階之純粹。
客觀來說，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但是在小說這種調動讀者情感、勢必具有某種見解觀點或立場的文類當中，要能呈現出這種複雜狀態卻處理得不至於鄉愿，仍然需要相當功夫。以愛情作為國族認同的槓桿，這是我覺得《梅雨》裡十分高明的安排。在這塊島上，被殖民者仍有那麼一絲機會，透過愛情這扇窄窗來穿梭（或說「躋身」）於不同的身分認同，即使這並非被殖民者有意為之的結果，即使這麼做之後的下場未必就一路順遂——就像小說中李靜梅與陳顥的婚姻。
事實上，這也是小說幾乎用半本篇幅在揭示的主題：他者再怎麼稀釋自己身上的他者性，終究是不能澈底消除的；唯一的辦法，只有順服於此，依歸於此，把他者性當成新的起點——這是茱麗的選擇，也是當代臺灣認同變化的某部分縮影。不可否認，有些人是積極地建立臺灣主體的認同與觀點，但也有不少人，是消極地、或明確或模糊領悟到抹消他者性的唯一手段，才認同於此。
然而更細緻來說，愛情既然是扇窄窗，勢必不是所有人都有辦法利用。書前林運鴻的推薦序已然精準指出，小說中的家族階級在中產之上，甚至蒙受極大幸運。小說近尾聲，有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場景，是李靜梅當著茱麗的面，走上三一八學運的群眾舞臺發言：「如果我哥哥沒有被逮捕，也許我會上大學。」這是對白色恐怖的控訴，因為政治禍害的牽連致使個人前途受阻。然而在閱讀到這個段落的時候，我想起的卻是小說中段，青年李靜梅與陳顥分別穿著北一女與建中的制服在街頭重逢。無論在昔在今，這都是一個相當精英的場景，意味著，這種身分握有更大的再現話語權，卻並非普遍大眾的常態。
從屬者沒有話語權，反過來說，沒有話語權的才是從屬者。那也許是大眾，也許是小梅子的童年好友玲子／許美玲，也許是敬治沉默的太太。對她們而言，既沒有愛情作為槓桿，也沒有享受到戰後現代化在現實上給予的幸運紅利，她們捱過歷史轉換、忍耐以度餘生的依託，會是什麼呢？會是傳統的民間信仰所形塑的本土文化嗎？（像是周金波的小說，把民間信仰放在能暗示國族認同的位置那樣？）小說沒有提及，我們也終究不得而知。
《梅雨》的結尾，並非雨過天晴，而是雨才正要開始下。那也許是長久歷史壓抑之下的冷凝悔恨終於緩緩融化，也或許是暗示著，找到認同未必等於終點，我們不過是終於可以並肩，一起穿越這場，還要再走一段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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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88年生，台北人。台灣大學日本語文學系、台灣文學研究所，赴日本東北大學、東京大學交換。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參與編輯電子書評雜誌《秘密讀者》。
相關著作:《名為我之物》、《華麗島軼聞：鍵》、《致親愛的孤獨者（電影原著劇本改編小說）》、《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不服來戰：憤青作家百年筆戰實錄》、《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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