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欣／近兩百年的勞力與女性剝削，就發生在身邊——讀《像這樣的小事》-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出社會時，前輩曾教導我：「不要相信人家說的話，要看他做的事情。」年輕時常會被話語迷惑，以為向你說了許多好話的，必定是好人。高喊要為弱勢發聲的，必是正義之人。年歲漸長，我已明白話語如風，多少那些搖著大旗呼籲行善的人，只是偽善而已。而隨著時間流逝，確實做事的人，所做的長久之事，就會顯現出來。時間如水，會洗去偽裝，時間如水，能夠推動那些正確播下的種子。

《像這樣的小事》，對我來說，就是一篇上善若水的小說。

像這樣的小事

小說的主角費隆先生是一個平凡的中年男子，住在平凡的愛爾蘭小鎮，有著平凡的家庭與平凡的煩惱：賺錢養家，努力養育女兒，盼望以後讓她們能就讀好的教會學校。雖然作為私生子，費隆先生的童年並不愉快，他的母親在未婚懷孕後，被信奉天主教的娘家斷絕關係，但母親的雇主威爾森太太是有錢又喪偶的新教徒，對於未婚生子的女僕，威爾森太太沒多加苛責，反而持續雇用她在自家大宅工作，並且將幼小的費隆視如己出，照料這一對母子，鼓勵費隆讀書識字。因為威爾森太太的庇護，費隆長成一個正直有信用的男子，結了婚，擁有美滿的家庭與穩定的事業。

問題是，在一次送貨的過程中，費隆先生偶然發現了小鎮旁山坡上的天主教修道院，原來囚禁有許多「犯錯」的女孩子，她們挨餓受凍，未婚懷孕生下的孩子被立刻送走，並且以悔改之名，在修道院持續遭到虐待、勞動一生。最恐怖的是，費隆先生發現全鎮的人，包括教會神父，包括自己的太太，其實都知道修道院長期奴役少女的事，只有他傻呼呼地從未察覺。

說到這裡，讀者應該都已經了解，這是一本關於愛爾蘭抹大拉洗衣房（或翻譯成「瑪德蓮洗衣房」Magdalene laundries in Ireland）的小說，抹大拉洗衣房自18世紀營運至20世紀，由修女主持營運，原本設立的初衷是為了收容被視為「墮落女性」的未婚媽媽，作為教會的母嬰庇護所。在當時保守的天主教社會風氣下，未婚懷孕的女性不論是出於自願或非自願懷孕，皆被視為道德敗壞的象徵，背負著沉重的羞辱與罪惡標籤，正如小說中費隆妻子對於那些女孩在成長中受了什麼苦都不想問，只用一個詞來概括她們「不知檢點」。

抹大拉洗衣房（或翻譯成「瑪德蓮洗衣房」Magdalene laundries in Ireland）圖片來自wiki

然而，這樣的庇護機構，後來卻逐漸演變成教會與政府聯手控制與剝削女性的恐怖體系，近三萬名婦女在機構中遭受長期監禁、勞役剝削與羞辱，終其一生走不出洗衣房，直到1993 年，在都柏林的德拉姆康德拉高地公園洗衣房院子裡，發現了155名女性的無名墳墓，才被媒體揭露了這一類機構的秘密運作。洗衣房的存在是愛爾蘭政府與天主教教會的汙點，直到2013年，愛爾蘭總理恩達肯尼 (Enda Kenny) 才正式以國家身分向受害者道歉，並把洗衣房描述為「國家的恥辱」。而本書作者克萊爾．吉根，即出身於愛爾蘭傳統天主教家族，在文學上，她直面愛爾蘭的疼痛恥辱，寫出真正的基督精神。

長達近兩百年的監禁與女性剝削，就發生在身邊，真是可怕，全愛爾蘭怎麼會沒有人試圖發聲？克萊爾．吉根試圖以小說解讀當時的社會環境，以及教會是如何深刻地與人民生活緊密相連，如果膽敢對教會的政策提出異議，又會是多麼恐怖的事？我無法不聯想到英國的女權運動，在《女權之聲》電影中，同樣以洗衣工廠為背景，透過英國女性爭取投票權的過程，闡述了女性剝削是如何與勞權剝削合而為一，政府又如何全力煽動輿論，阻擋基本人權的伸張……受壓迫者，又有何力量能為自己發聲？旁觀者又如何有勇氣，向前伸出援手？自掃門前雪的立場有一個前提，只要不去看見就好。

小說中有一段夫婦對話，既現實又扎心。費隆太太叫先生不用管那些山坡上的女孩子，反正我們把自家的女兒照料得很好就夠了：

「難道我們對那些事有責任嗎？」

「呃，我本來覺得沒有的，但聽妳說了這番話，我反而不太確定了。」

「想這些有什麼意義？」愛琳說：「想東想西只會讓人心情低落而已。」她撫弄著睡衣上珍珠般的小小鈕扣，情緒有些焦躁。「如果你要好好過生活，有些事情就必須視而不見，才有辦法走下去。」

為何太太可以不去想那些女孩子在受苦？因為她沒有親眼看見，而人類的同理心必須眼見才會被激起。《人慈: 橫跨二十萬年的人性旅程, 用更好的視角看待自己》中提及，眾人對世界大戰中陣亡士兵的印象，多以為是死於肉搏戰或刺刀，但是，實際上刺刀用上的機會少之又少，絕大多數士兵死於遠距攻擊的爆炸，如果你看不見那個人的臉，就不會想到他有老婆孩子，按下砲彈按鈕殺死遠端的敵人，比把刀尖送進某人的身體裡容易得多。

費隆先生親眼看見了受虐少女的臉，聽到了她的聲音，知道她的名字，洗衣房的事情，他沒有辦法置身事外了。

小說美得驚心動魄的一段，即是男主角決定前往洗衣房，去救出被囚禁虐待的少女時，走的那一小段路。寒冷的聖誕夜裡，費隆先生先去理頭髮，又去鞋店取了給太太的聖誕禮物，一路經過正在慶祝聖誕節、裝飾得美侖美奐的小鎮街道，然後他走上小橋，爬上陰暗無光的山坡，潛入修道院，在柴房外呼喚那被囚禁奴役的女孩名字，然後，領她回家。

一路上有些認識的親友與費隆先生打招呼，並對於他身邊那衣衫破舊，雙腳赤裸的女孩投以異樣眼光，費隆先生領著少女走回燈光燦爛的鎮上，在鎮中心的廣場，他們欣賞著基督降生的馬槽裝飾，少女怯怯地撫摸著馬槽裡擺設的驢子，撥去驢耳朵上的積雪。

費隆先生知道帶回少女並且庇護她，意味著與天主教會決裂，後面生活將會無比艱難。這個決定將帶來婚姻磨難與社會同儕的排擠，意味著犧牲自己前半生得來不易的中產生活，甚至意味著犧牲掉親生女兒未來的升學選擇。但費隆先生必須這樣做，因為他是真正的基督徒，因為自己也曾是馬槽中無辜的嬰孩，因為不可思議的恩典—他的母親沒有被送去洗衣房，並因為威爾森太太的寬厚憐憫，費隆得以長大成人。

成為一個善良、有信的平凡人

凡人的憐憫，即是神的憐憫。且讀約翰福音14:10：「難道你不相信我就在父裡面，父也在我裡面嗎？我對你們說的話，不是憑自己說的，而是住在我裡面的父，在做他的工作。你們當相信我：你們當相信我：我在父裡面，父也在我裡面。即使不信，也當因我所做的事而相信。」而小說中亦描述了費隆先生內在動機的覺醒，勇敢行善給他帶來了不可思議的喜悅，甚至強過了自己孩子出生的喜悅。這也就是《人慈》藉由歷史實例論述的結語：你本身「相信」什麼，才是以改善世界的動力來源。因為你的信仰會導致行動，而行動則會塑造世界。

人慈：橫跨二十萬年的人性旅程，用更好的視角看待自己

費隆先生的返家之路非常短，也非常漫長。艱難且幾乎迷途的返家道路，其強烈的象徵，令我聯想起《天路歷程》（「The Pilgrim's Progress」），作為基督教徒，走上天路歷程是必經的試煉。且更因為「我確確實實地告訴你們：我所做的事，信我的人也要做，而且要做比這些更大的事。」（約翰福音14:12）。我讀這部小說，多次泣不成聲，我並非基督徒，但是在這篇小說裡，我確實看見西方人文主義的核心閃閃發亮：相信人的善，即是相信神。聖誕節的真正意義是傳遞耶穌降生的福音——相信，然後行動，善待你的鄰人也善待那從未謀面的陌生人，世界有福了。

克萊爾．吉根既洗鍊又優美的文筆，同時，令我想起另一位都柏林的小說家—奧斯卡．王爾德。王爾德在童話〈星孩(The Star-Child)〉之中，寫貧窮樵夫在寒冬深林裡，拾回了一名衣著華貴的棄嬰。妻子責備著樵夫怎麼多撿一張吃飯的嘴回來？什麼星星的小孩？我們怎麼養得起？並叫樵夫把門關上，因為寒風吹進了房子使她感到寒冷，樵夫回答：「吹進鐵石心腸的人家裡的，不永遠都是冷風嗎？」

且讓我引這部小說最美的結尾：「他知道，最糟的事還沒來。他已經感覺得到，有一籮筐的麻煩在下一道門的背後等著他，但原本可能發生的最糟的事也已經過去了，他所差一點沒做的事，差一點要讓他懷著愧疚度過餘生的事，已經不在了。他所將面對的苦痛遠遠不及身旁這女孩已經承受的苦痛，且她未來可能將承受更多苦痛。費隆爬著上坡的街道，帶著赤腳的女孩與裝在盒子裡的鞋，走向自家大門，他的恐懼遠遠比其他感覺都強烈得多，但他癡傻的心中不只是希望，更是合理地相信，這難關他們一定會度過的。」

費隆太太在家等待的是先生拿著自己的全新皮鞋回家，她肯定不會喜歡先生帶回一個洗衣房的女孩子當成聖誕禮物。但，神的作工並非凡人能想像，聖誕老人送來的禮物，可能不是我們想像中的禮物。而起身接受禮物並且關上門，拒絕冷風，守護人性的溫暖，也需要勇氣。在聖誕佳節裡，一起讀篇充滿基督精神的小說，也算是行動的開始，另一種聖誕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