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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大作家 ╳ 高雄青年文學獎╳短篇小說類16-18歲組首獎作品
廉美歌廳
文/鄒子提|鳳山高中
雨在窗外絲絲地落,灰藍色的光裡我整理著領帶。
這麼早就要出門?妻被我的動靜吵醒,這樣問。
臨時被找去現場。我說著,把槍插入腋下的槍套中。
到現場時,雨滴正逐漸匯集成幕,包覆整個街區。
戲院外,遺體已經被移走;地上的血跡用膠布貼出了死者的身形。
金站在鑑識人員旁抽菸。走過去,雨隨著我的腳步逐漸淹進來。
我拍了拍淋濕的西裝。死者是?
是一間小公司的老闆;嫌犯是從北部下來的殺手。他摘下菸說。
廉美歌廳呢。我望裡看,笑著點根菸。真懷念。
快十年了吧。
明天來吃頓飯吧,以後就沒太多機會了。我們穿越雨滴望他的車走去。
這說不定,或許退休後時間會更多。
你退休我就忙了。笑著說。
別開玩笑了。金打開車門。
我們開車回局裡時,局長正站在他的桌旁。
林議員剛才走。局長說。
嗯。金拿起桌上的資料,一張張翻看;我坐到對面的椅子上。
他要我們趕快結案。
我也想啊。翻完一疊,又拿起一疊。
他在議會給警隊很大的壓力。
下次不會上了啦。他又拿起我桌上的資料夾開始翻。
你又知道了,他後面的人終究有辦法。
你這樣有局長的面子嗎?金又拿起另一張桌子上的資料開始翻。
你到底要找甚麼?局長瞟了一眼他手上的資料。
沒找什麼。他坐了下來。反正我就把事情趕緊處理掉,嗎?
局長沒再說什麼,轉身走進辦公室。
金只是不時撥撥資料夾、看看報紙、轉轉電話線。我也不打算有什麼動作,只是翻看著最近的資料、寫著上一件案子的報告。
天很陰。背後的落地窗透出暗灰色的光灑在地上成沒有分界的模糊。
會有颱風嗎?金這樣問。
不會吧。我看了看報紙的天氣預報。應該只是午後雷陣雨。
今年應該不會缺水吧。
嗯。
這時,電話聲響起。
金接了起來,是是是地說了一些含混不清的話。
他掛斷電話後,抓起外套說要去找個線人。
我們開車到中港路的一條市場。
市場裡滿是人。昏暗的走道裡垂著各種電線、招牌,兩旁的小販桌上擺滿了玉品、首飾,中間的地上還有幾個販子席地叫賣著,讓原本就很壅擠的走道變得更難行走。
我們擠過人群到中間的小天井。這裡的小販都坐在地上,不少人蹲著討價還價著。攤販什麼都賣,五金、雜貨、書、零嘴,甚至有些正賣著來路不明的生肉。
跟著金走到一個陰暗的小角落。一個賣五金的阿伯正坐在地上。他們似乎是舊識,互看了一眼。
怎樣?阿伯仍坐在地上;我們蹲下與他平視。
你見過這個人?金從口袋拿出一張照片。
他看了看,笑著搖搖頭。
幹。金站了起來,看了看四周。
阿伯仍笑著;金抓起他的手臂拖進一旁望地下室的樓梯間。
我戒備地觀察周圍,金把阿伯按在牆上。熙來攘往的人群沒注意我們。
幹你娘,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坐黑的蛤?他掏出槍抵著阿伯的腰。
幹我就講毋知你欲安怎?
把你抓進去管訓,他媽的看你還知不知道。
好啦。阿伯低聲說了幾句話,我這邊聽不清楚。說罷,金稍稍鬆開手。
後來,我們把他押到了地下室的市場處辦公室;那天市場處把他的攤子收掉了。
跑完流程,我們靠在市場後的防火巷裡抽菸。
還要去廉美嗎?我看著滴滴垂落的雨,問。
明天吧。他吁出一口菸。
剛來台中,還是新婚時。
那時我剛從警校畢業,幹完基層,被調配到台中。
第一件案子就是殺人案。那時是學長的金說,要習慣這種生活。
那陣子很多大陸的黑星、紅星流進來,台中港附近很常火拼;我們跟特別行動小組常一起到現場去抓人。
不過,其實第一次行動,我們並沒有去。
大概是來台中的第一個禮拜,金說今天要把報告寫完;其實都在看報、聽廣播。
那天下午,特別小組的小隊長來,說我們在查的角頭傍晚會在中港路,跟外縣市來的接洽,可能會交火,問金要不要一起去。
金沒做什麼表示,只是要他們別太急。
大概五點多,金接到一通電話。
他沒講太多話,只是是是地附和著。掛斷後,金把小隊長找去小房間裡談事情,出來就說今天先待機。
那天晚上,中港路很平靜,什麼也沒發生。
過了十二點,金找我去吃宵夜。
我們走路到附近的一攤關東煮。
我們坐進去叫了兩碗黑輪湯。煙霧自大鐵鍋裡不住上升模糊了昏黃的小燈泡,布簾外細雨徐徐地滴,雨聲裡彷彿能聽見遠天的雲在飄動。
他問我頭一個禮拜如何。我老實說,還不太習慣。
他笑了笑,說沒關係,慢慢來;終究回習慣的。
接著他問起了我家裡如何。我隨意地聊了聊老婆、小孩;又提起之後孩子要上小學,想搬到好一點的學區。
他問我現在住哪裡。我說在東區租房子。
他點了點頭,說從前自己兒子剛要上小學時,也想著要搬家。
他忽然感慨起來,嘆道現在兒子都要上高中了;光陰不饒人。
生活不饒人。我笑著說;老闆端上了兩個大碗公,蒸氣攏住眼前。
會習慣的。他笑著,眼角稀微的法令紋細細地擠著。終究會習慣的。
從中港路回家時,已經十點多了。
我以為你今天不會回來。妻坐在沙發上說。
剛好事情都辦完了。我脫下西裝放在茶几上。
兒在房間裡念書;我也不打算去吵他,把前一天剩下的晚餐蒸了。
接下來幾天會忙一點。我說。這案子比較大。
嗯。妻還在看著書,不知道有沒有注意。
我打開鍋蓋,蒸煙從碗的四周撲起。
妳要宵夜嗎?我問。
不用。
我拉了一張小凳子坐到妻的對面。
麵被蒸爛掉了。我笑著說。
不然下次你要回來就先打個電話,我幫你留個菜。
不用,反正能不能回來也說不一定。話說出口,我才意識到不太吉利。
妻稍稍抬起頭,又撇過頭。你們這種警察,沒那種問題。
我沒說話;菜被冰了一整天,硬掉了,一碗麵又硬又軟的。
隔天,又是早早出門,妻都還沒醒。
雨愈來愈大了呢。金看著窗外說。颱風會進來吧。
不會吧。我不經意地說著。
今天早上會跟特別行動小組開行前會議,下午攻堅,晚上去廉美吃飯。
計畫得真好。我開玩笑說。
不可能這麼好。金很嚴肅地回道。
行前會議只簡單報告了情況、地勢、可能人數、目標特徵。
目標在北屯啊。我笑著說。我們都住不起的地方。
金沒表示什麼,只說吃完午餐出發。
坐上車時仍下著雨。
雨好像有點大。我說。
沒關係。金跟著前頭的警備車開。應該不會影響。
目標藏身的屋子在一整排透天豪宅社區。我們把車停在屋子兩旁。
出動了。金打開警備車的後車門,武裝警察從車上跳下。
金望遠天看了一眼。雨愈下愈大了。他焦慮地說道。
他們騎樓的鐵捲門沒關。我們直接進去;金拿著搜索票,叫小隊長直接破門。我拿著手槍站在一側,一個年輕的警員拿著破門錘撞向木門。
我們衝入樓梯。一樓沒人。警員們喊叫道。
上二樓,上二樓。金說著。
還在一樓清查各個房間,樓上忽然傳來叫聲,接著是槍聲、玻璃碎裂。
我衝上二樓,似乎是主臥室;兩個阿弟仔被按在地上,一個比較像大哥的中年人似乎中彈而倒在地上鮮血噴了滿地。我站在樓梯口看著金,他拿著槍望一扇破了的窗戶外探看。
怎麼樣?我問。
媽的,我們在防火巷沒有排人。金大吼著翻出去。
我還未反應,他已經翻出去了。
防火巷,嫌犯從防火巷逃離。我對著對講機說,只見金躍下外頭的遮雨棚上,踩出了一個大洞落了下去。我轉身帶人從另一頭下去。
防火巷要從另一棟屋子進去;等我們繞一大圈到防火巷的出口時,只看見金一個人坐在街邊,手上的槍在雨裡滴著水。
現場周圍拉上了封鎖線延伸到兩邊的路口,大批的警車停在街邊,紅閃閃的警示燈光在薄薄的雨幕裡突刺。
雨愈下愈大了。金嘆了口氣。
特別行動小組的隊長跑過來匯報。現場很吵,小組正押著一個個不願配合的阿弟仔上警車,很多民眾在圍觀,雨的拍擊聲和堵在兩旁的車水馬龍。很難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說話時,他幾乎貼在金的耳旁免得他沒聽到。雨聲掩蓋了他的嘴型;我看著兩人說話,最後隊長遞了一張繳獲清單給金。
我們走回車上,待在車裡抽菸。
晚上還是要去廉美?我問。
去啊,不然還能怎樣。他又點燃了一根菸。反正也不能做什麼。
看著外頭的雨淋淋地落,玻璃窗上依稀映著叼著的香菸的火光。
那就去吧。我聳聳肩說。
後來才知道,無比平靜的那晚,那通電話是林議員打的。
會知道,是因為一次帶隊去掃賭場。
那間賭場在南區接近烏日;我們跟當地分局接洽,賭場的主事者剛好是我們在查的一個堂主。
掃蕩的過程很順利,我們把抓到的賭客、莊家都載回當地分局。
做筆錄的時候,我和金在一旁休息;筆錄做到一半,那邊的小隊長過來說林議員來了。
金要我在這邊等一下。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從分局長辦公室走出來,金迎上去熱切地跟他握手。
後來金說要把那個堂主帶回總局筆錄,剩下的人關過夜就可以回去了。
我們開著車,前頭一台警車押送著那個堂主。我們沒說話,只是慢慢地開著車在早已無車的國道上。
去過廉美歌廳嗎?金突然開口。
沒,還沒去過。我看著外頭的燈火閃爍。
明天去聽歌廳秀吧。他說。明天有場大的秀,一些大人物都會去。
我沒表示什麼,只想說當作應酬吧。
這只是工作,你會習慣的。他笑著說。
隔天寫完報告,我和金開著車到合作大樓。
從小到大第一次看這麼大的歌廳秀。局長也在,我們坐到了局長那桌。
表演很鬧熱,幾個歌星載歌載舞,煙花、彩帶、亮片四射,七彩的光揮舞在空中形成一面爆閃的光幕。
到一半林議員也來了,和我們坐在同一桌。金起身敬酒,和議員聊天得熱絡;我選擇繼續坐在局長隔壁。
歌星的歌聲接替迴盪,響音自四面牆穿透。
我們依然喝酒、鼓掌、哈哈大笑,交頭接耳間,好像也就習慣了。
開車到合作大樓的時候,正好是晚餐時間。
今天人很多喔。我笑著說。
有大牌歌星來台中。金看著海報。
歌廳裡霓虹燈明曖閃爍,一盞盞燈光都如火焰燒在桌上。
進去以前會坐的那桌,林議員也在。我習慣性地坐到對面,金跟林議員相鄰而坐。
他們照舊熱切地交頭接耳。我吃著牛排、看著台上的主持人插科打諢。對面兩人似乎不是在討論什麼嚴肅的事情,不過是說說笑笑地聊著天。
下半場的光幕落下,一個台語歌手唱著《鴛鴦酒杯》,音色柔柔地湧動著。我不太在意地聽著,對面金和議員也仰首看著舞台。
淡藍色的光度緩緩流過。金的黑金剛響了起來,便起身出去接電話了。
後來,林議員似乎也去廁所。留下我被影子圍摕。
不多時,一個男人坐到我隔壁。
本來要說這裡有人,黑裡看見他的臉面,又沒說出口。
您最近在辦的案子,有人想要他的命。
下意識地摸向左胸前的槍套;但我們都知道,什麼情況下才會開槍。
如果你肯幫忙,我們會很感謝。男人看著舞台,隱約的眼神刃銳著。
台上的歌手正唱著一段串燒歌曲,正好是一首恰恰,台上閃著金色的光拓亮了一張張桌子。
最後只對他說,我是警察。
他沒說什麼,只是脫下手錶,連著一個信封放在我的腿上。
噴灑的火花和乾冰反射出的光線映在眼膜和大腿上那閃閃的金光。
他坐了一會兒,便起身離開了。
我繼續看著秀,腦子裡卻想到妻。家裡還有一頓溫溫的飯呢。
接下來的歌手唱著律動的國語舞曲,晃動的光芒在半空中凌亂;我看著搖動的人影、紛綻的霞光。一直到秀結束,金都沒有回來。
結束後,我孤自走出歌廳,金正靠在外頭的牆上抽菸。
我載你回去吧。他摘下香菸說道。
不了,我車還在局裡。我說。載我回局裡吧。
金笑著說別酒駕啊,我也點一根菸笑了笑。
剛才收到線報。半路上,金突然說。目標後天清晨會從彰化的一個小港口出海。
後天啊。我看著窗外。這樣明天要讓局長罵了。
反正要退了,最後一次讓他罵吧。金笑著說。
哼,要退的是你,我還要再讓他罵十年。
他看著眼前的路沒說話。
從局裡開車回家後,妻早已經睡了。
我不想進房裡,坐在沙發上把弄著那隻金錶。
看著窗外正逐漸睡去的點點燈火,映在幾日勞累到要龜裂般的瞳膜。
已經這麼晚了。我看著手上的金錶,打開那個信封。
信封裡是當時正當頭的股票,足足十股。
點了一根菸。明天應該不會回家。
看著嘴角的菸光,有點想睡卻又不願意睡去。默默地看著菸燃燒,燒盡了再換一根;默默地,遠天漸漸光。
很久以前,我和金有一個協定。
我不會管其他人來跟你喬。國道上,我對金這樣說。但我也不跟人喬。
那天我們從彰化押一個嫌犯回台中,我在車上跟他說。
沒關係。他說。你終究會習慣的,會習慣的。
為什麼。我安靜地說,彷彿只是想知道。
因為這是工作。
那天似乎也下著雨,雨滴滴滴答答地敲擊著窗玻璃。我似乎沒再說話,不記得說了什麼。
欸,欸。妻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不起來上班?
我緩緩睜開眼。雨滴滴滴答答地敲擊著一旁的窗玻璃。外頭天光灰絨絨地風很大;颱風終究進來了。
到局裡的時候,已經八點半。
你也遲到太久了。金不耐地說。就要被罵了還遲到。
抱歉,昨天有點累。
我們站在局裡的茶具旁,他手裡拿著資料,正一張張翻看。
林議員下次不會上啊?我說。
大概吧。他沒抬頭。他不想選了。
嗯,為什麼?
想退了。
我看著深綠色的液體在液面滴著,每落一滴就冒出一口煙。
你們明天行動嗎?局長的聲音忽爾在背後響起。
幹。我被嚇了一跳,熱茶灑出來澆在手上。
抱歉。局長不動聲色地說。
明天清晨在鹿港。金說。我們凌晨就會先去現場。
別再搞砸了。局長這樣說。
傍晚,我們開了一個小時的車到現場。
我以為颱風不會進來。自言自語地說著,彷彿為著昨天的失準致歉。
沒差。金叼著一根菸。應該不會有問題。
雨絲在車窗上不斷望後,雨幕裡的台中市區也模楞不清。前面是八卦山的方向,群巒的稜線彷彿被雨滴沖刷如墨下染,暈在滿地的稻梗裡。很難想像這種青綠的清淡的地方,角頭相爭能凶狠得在歌廳前開槍。
這種地方,沒什麼平靜不平靜。金以前這樣說過。
都只是生活,某種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就像我們習慣了抓毒販、掃賭場、找通緝犯的日子,這裡的人也習慣了角頭間平衡或不平衡的生活。
金喜歡叼著菸講這種話。似乎很有智慧,但我不是個聰明的人。
快到尖峰時間時,我們好容易下了交流道,開在望鹿港的鄉間小道上。
遠邊的鐵道上復興號的藍色車廂橫越水田,倒映在圓波回漾的水面隱隱若若。風一陣一陣地橫過水面撩起灰天的倒影。
都回家了。我說。
誰會想在這種天氣出海啊?金嘲弄著說。
到那座小漁港時,已經將近八點了。
今晚在這盯哨吧。金看了看錶。
晚上沒發生值得在意的事情。我靠在窗邊看著。
風雨不小,剛回港的漁民們忙著綁住漁船、下午就回來的老漁夫在背風一側的堤後生了一盆火圍著喝酒;另一頭的海產店前有人打架,幾個喝醉酒的漁民在雨裡的海岸扭打在地,差點掉進防波堤裡。
金一直接到電話,不時拿著大哥大到車外。我們把車停在高速公路底下,淋不到雨但還是會吹進來,濕冷的風帶來過踝的水淹在路上,一腳踩進去就會帶起圈圈漣漪。
依著香菸的火光,他抓著電話的身影倒映在飄忽的水波上。
等他走了,大概就會是你要跟地方的接洽吧。金剛說要退休時,妻曾這樣說過。
妻是台中人,第一次和金吃飯,就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人。
妳不喜歡他嗎?那次吃飯完,我這樣問妻。
不會啊。那種語氣,是真的沒有感覺。習慣就好。
我也曾帶著妻去廉美吃飯;她恍似早已看盡這些載載笙舞。
你是真心喜歡歌廳秀嗎?她曾這樣問過。
我看著手腕上舊的手錶,火光反射在鏡面上。
這夜是個平靜的夜,即便不住地刮著矇雨。
午夜的廣播播著十年前很流行的台語歌,是江蕙剛出道時發的唱片。
隨著演歌的節奏,金緩緩地搖擺著身軀。我把腳伸上置物箱,椅子幾乎放橫地躺著。
你退休後要幹嘛?看著擋風玻璃上的雨滴,問。
還是會住在台中吧。他說。去大雅之類的地方養老。
你想找我還是很好找啊。他開玩笑地說。
輕笑了兩聲。突然發現有很多事情都沒聊過;那些同事不會聊的、朋友不想聊的、怎麼都不適合說的。
光陰不饒人。最後只這樣說。
是啊。他笑著。生活不饒人。
一陣大風又吹來,車身被擊得搖動。
我還沒在這種天氣攻堅過。
我也沒。他調轉頻道,接到午夜新聞。
「前日形成的中型颱風已於下午三點三十分通過澎湖,預計將於早間三點自濁水溪口附近登陸,通過雲林南投,下午一點左右會由花蓮北方出海。」主播正播報著颱風的最新動向。
這次來得真快。金說。
希望不會影響。我看著外頭無光的墩柱。
你休息一會兒吧。他說。明天還要早起。
沒關係。
餘光中,他正看著窗外不確定在想些什麼。
你是怎麼和林議員認識的?終究是問了。
他起先沒有反應,接著笑了起來。
很久以前,我們還是孩子。他看著另一頭的碼頭說著。我們都是烏日人,他住街仔頭我住巷仔尾,那個媽祖廟的範圍很小,大家都很熟識。
他說林議員和他是從小的玩伴;林議員的阿爸是那裡的角頭,但在他出生前就在械鬥裡死掉了。他從小給姊姊養大,和自己常在廟埕玩,開始唸書後就一起逃學、博筊。後來他的大伯從北部回來接管,他就漸漸往家庭裡走,自己後來被送進警專,當了警察。後來在某次餐敘上又遇到,對方已經是烏日的議員了。
我看著遠天,聽完似乎就沒了,不記得問這個要做什麼。
反正我們都要退了。他笑著說。你以後沒有必要為了這種事操煩。
嗯。
特別行動小組大概在四點多到,颱風目視可見地已經登陸。
風把視線吹得模糊,雨打在臉上刺刺地一粒一粒。
我一手擋住風雨,靠在小隊長的耳邊調度著。其他武裝警察還在警備車裡,半掩的後車門用棍子卡住才不會被吹散。
我們把車停到了工寮的另一邊才不會被發現。金在工寮後頭監視著碼頭;線報裡那艘漁船昨天就已經停好了,只等目標出現。
雨有點太大了。金這樣說。
這對我不算不利。我心裡想。
我們邊穿上防彈衣邊躲在後頭抽菸。
他問起我家裡。我說孩子也快高中了。
模擬考怎麼樣啊?他抖了抖澹濕的外套。
還不錯,他成績一直很好。我假裝驕傲。最近搬到了一中附近。
哦?他邊整理衣服邊問。存夠錢付頭期款了?
是啊。我從工寮的縫隙望海浪看,風雨的遷移都被海浪吞沒。
目標出現了。對講機傳來小隊長的聲音。
我早說過。出發前,金這樣說。你會習慣的。
他們從警備車一個個跳下來,雨水滴落在那些黑冷的步槍上。
這次不能搞砸了。我對著對講機說。
我和金從工寮的後面過去,小隊長帶隊從後面包抄。
金默默地舉起手。一艘剛靠岸的漁船旁,正聚集了幾個一身黑的男人。
我摘下菸,給手槍上膛。
一陣風吹過;雨幕隨之橫移而愈趨急促。
還未走近前,我就知道結果了。
遠處傳來槍響,而我們離那艘船尚遠。
迅速被他們發現,只能躲進工寮,不斷朝外頭射擊。
後頭的預備小組跟上,但對面有好幾把大支的,行動小組的簡陋T85完全拼不過。
那邊有看到目標嗎?金對著在對面倉庫掩護的小組長大喊。
那個小組長打了一個手勢。只好繼續射擊防止漁船出發。
子彈不斷從頭頂飛過,打破玻璃、鐵皮、燈泡、木家具。狹窄的工寮裡工人都被我們趕走了,只剩下過剩的音爆、步槍的後座力、各樣的碎裂。轟烈的槍聲在耳邊不斷爆破,漫入的雨水上彈殼不斷彈跳。
對面有自動步槍跟衝鋒槍。金從縫隙裡看去。目標手上只有一把黑星。
如果能逼退目標……。話說到一半,一陣強烈的凸凸聲一排打在身後的水泥牆上。幹你娘。金邊罵著,手中扔出一顆榴彈狀的小球。
一聲倏忽的乍響。那是閃光彈的爆炸。
雨可能減弱了閃光彈的威力,遠邊仍在朝這邊開火。
探出頭,絨灰灰的雨幕把視線打散,圍繞著漁船對面的人影搖搖晃晃。
忽爾,我看見對面一人張開雙臂,用一種好像在擁抱雨水的姿勢狂奔。
狂亂的閃電。雷雨聲中凌亂的發射。
對面跑出一個人。
雨水模糊了視線,很難辨識是什麼人。
我看著那個方向,是一輛停在堤旁的小轎車。
幹!我提腳開始奔跑。
他已經坐上了駕駛座。我跑到工寮後,矢迅坐進金的車裡。
追出去時,他已經開在望鹿港鎮的小道;前頭就是高速公路,風雨把兩旁的魚塭的水都吹濺而起。
雨打在擋風玻璃上恍似前頭的轎車逐漸飛了起來在灰雲裡。水在兩旁四濺而起成一大朵蓮花,車身劃開水面如浮萍;愈來愈接近高速公路,我知道不能讓他左轉上交流道,一腳油門貼上去。
車頭撞上前頭的擋泥板,正好在過橋的陰影時,前車因此打滑飄移而過街道,打轉在水面最後倒插而入對面的魚塭中。
在前頭煞停、走下車。翻倒的轎車在水裡逐漸下沉;目標推開車門、吃力地爬出來,能看見幾條小魚隨著汽油的洩露和電器的火花而躍起,仍在轉動的輪胎邊濺起水花噴在明顯撕裂傷而出血的他的左臂上。
皮鞋被水浸滿而好重;雙腳經過幾日的奔波似乎早已沒有感覺。
雨滴憤怒地拍擊著臉面。他慢慢爬上埂道,雨水帶走地上的鮮血。
他的手槍大概已隨車身沉入水中。我看著,他的身形消瘦,兩臂的紋路滿是傷痕與血跡,黝黑的肌膚被水浸濕而略為反光;那神色並沒有太多情緒,彷彿已經預見了這樣的結果,只想趕快被逮捕了事。
我為手槍上膛。漆黑的手槍被雨水打濕,金屬的觸感刃銳地握在手裡。
他起先似乎不甚明白,接著才開始驚慌,再來是試圖說些話又咽回腹裡,最後是轉身徒勞地以這副半廢的身軀試圖逃跑。
我先對他的大腿開了一槍。槍響劃破周圍廣袤的水塭,在雨滴的縫裡。
我矗在原地,任雷聲轟轟響過。
雨水把套著防彈背心的西裝都浸濕,滴滴不斷地望下流。
碼頭的那邊,被稀釋後的槍聲仍直透透地傳來。
忍不住地單手點起了一根菸。他的臉被火光掩住。
拿菸的手輕顫,上升的菸氣亦然;雨水打濕了香菸,逐漸地軟了下來。
雨滴拍打的聲響愈發緊湊,握著手槍的手已經沒有了顫抖的力氣。
我緊盯著,手就這樣攑在半空。
槍聲漸歇了。這時,身後傳來小跑的腳步聲。
金奔了過來。看著現場,他沒有說什麼。
只是站在那裡看著隨水漫開的鮮血,不斷往下流。
你喘一下。金對我說。
我迴首面向一望無際的塭池;僵硬的手指緊扣住手槍無法放開。
綿密的雨滴裡我撐著膝蓋,努力克制住胸口的震抖。
幾乎殺人的味道從指尖傳來;原來幾乎殺人會召喚跑馬燈嗎?我憶起妻、兒、金每次叼著菸講話的樣子、廉美歌廳的霓虹光、滿桌上溫溫的飯菜擺好了的碗筷。雨聲將這種觸感隨著滿地的鮮血漫溢。
嘆了口氣,回身要逮捕目標。
趴下,趴下!金的聲音突然爆開。未轉身之際,幾聲槍響貫穿了水野。
我矢迅舉起槍,卻見金站著,而目標躺臥在地,鮮血自腦門洶湧而出。
什麼鬼?我把槍口對準地上的屍體,又對準金。
冷靜。金輕輕地說,不確定是在顫抖還是在壓低聲量。
行動小組逐漸趕來。金把槍插回胸口,像它原先就長在那裡般。
我緊緊盯著金,試圖捕捉什麼。
我失敗了;他回看,又看看水塭,最後看看遠天不斷在落的雨。
小組聯絡後勤來善後。我們兩人沒說什麼,慢慢走回港岸。
海浪望停了一艘艘漁船的岸拍。我們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抽菸,手頭的菸點了一支又一支,任由雨水浸染入眼窩,橙紅的烌火亮在雨幕裡。
你會習慣這種感覺的。金緩緩地說。
我沒說什麼。
窗外還落著颱風的尾韻。
金榮退的隔天,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
我坐在床沿繫著皮帶;妻稍稍翻個身,醒了卻沒多說什麼。
站起身套上西裝。
看了看衣櫃,架上躺著那把烏漆的手槍、一盒未抽完的香菸,和一隻灼爍著金光的、碩大的腕錶。
窗外的雨剩下絲絲的線條。我拿起那顆金錶,套在不拿槍的那隻手上。
作者簡介
鄒子提,贅生於2006年,現在在鳳山寫小說。
得獎感言
聯美歌廳是曾經真實存在在台中的地點。1987年,歌廳整修期間發生火災,連帶旁邊的聯美戲院,一同付之一炬。 雖然聚焦在台中,但這篇小說想展開的,是整個屬於歌廳秀的時代。「歌廳秀」有很多重的意義,對於這篇小說、這個時代、這個島嶼,都是如此。 謝謝評審老師,也謝謝這個獎項,給這篇小說如此的肯定。謝謝吳宥誼、學長們和寫作會的大家,願意容忍一篇小說的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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