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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洪廣冀/離地五公尺──導讀《旅行在樹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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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本書的作者藍永翔,臺灣大學森林系出身,目前是美國奧勒岡州立大學(Oregon State University, OSU)的博士後研究員。我也是臺大森林系畢業的,長她幾屆。她總是叫我「學長」,我則喚她「學妹」,或者「小藍」。

小藍是一位森林生態學者。然而,不同於許多鍾情生態的研究者,她不是先關注生態問題,再投身生態研究。她不是為了研究而爬樹,而是因為爬樹帶來的感官震撼與空間體驗,才一步步走向樹冠層的世界。

小藍第一次爬樹是在2005年。作為臺大森林系的學生,小藍得在大三時參與林場實習,地點就在臺大實驗林和社營林區。在當年的實習中,工具間失火,草刀之類的工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無法使用。為了不讓學生無所事事,老師臨時指派助教,教大家爬樹。「爬樹」本來不在課表之中,小藍也不在輪值的組別內。但小藍想說,試試身手也無妨,於是在課程結束後,跟老師自告奮勇。那時天色已經暗了。在助教的指導下,她把自己升至離地五公尺的距離。五公尺也不過兩層樓高,但小藍回憶,這「跟站在地面看到的世界完全不同」,「平面突然拔成立體」,腳底下的平面突然被抽走,支撐你的來自於上方,而你得使勁與地心引力對抗。小藍回憶,她從此愛上了爬樹;當天晚上,她沒吃晚餐,上夜課時也一直分心;她心心念念的,是那個離地五公尺的自己。

小藍就此栽入(應該說是「登上」)樹冠研究的領域。她回憶,她立刻跑去找系上老師,開門見山地說:「老師,我想爬樹!」老師問道:「那妳想解決什麼問題?」小藍回:「只要能爬樹,做什麼都可以!」

對小藍而言,這是個志業的選擇與轉折。小藍原本想研究生物化學,但在填志願時,「順序沒劃好」,誤打誤撞地進了臺大森林系。她想轉系,又轉不出去,只得透過雙主修,彌補生物化學的基礎知識。

在那次戲劇性地離地五公尺之前,小藍腳踏實地,在實驗室中調配藥品,控制變因,瞭解生命的機制。但從離地五公尺處返回地表後,小藍的志向變了。她進入臺大森林系碩士班就讀,以臺灣雲杉的樹冠層為「田野」。

在臺大實驗林於塔塔加的永久樣區中,她選了二十四棵樹為樣本,每棵樹分為上、中、下的內與外,共有六個採樣點,每月重複採樣,持續兩年。她身掛兩個上升器、採樣剪、編號袋,沿著固定的主繩上下移動,從不同的樹冠層高度,採集當年生與多年生枝條,再分別分類與乾燥,進行後續的碳氮比例、營養再分配與光合表現的分析。

小藍知道,如果葉子乾了,就不可能區分出葉齡,當然研究也就得不出結果;實驗室工作仰賴的是精準、減少各種不確定性,控制所有可以控制的變因,研究者方能如探囊取物一般,釐清生命的機制。

田野工作則不然。小藍說,爬樹是攸關生命之事,美麗但致命。可是,與實驗室工作不同,「以樹為田野」存在著太多無法控制的變因,且所有的變因都相互關聯。你得事先規劃,但又要預留應變的空間與彈性。再加上,每一棵樹的枝條架構都不同,要在安全又能採樣的角度之間找到平衡,得靠眼力、判斷力與大量經驗。「從地面看不出來,真的要上去你才知道哪裡能踩,哪裡會斷。」

小藍說,田野給她的人生功課就是「放下」,不能每個點都執著於完美。她能夠控制的,「就只有爬樹本身」,如器材的維護與架設、樹上的移動與安全確保──當然,還有在「採樣過程中坐在高高的枝條上俯瞰風景的片刻」。

偏偏就是這最多五分鐘的片刻,讓小藍堅持下去。她說,不少跑野外的系上學長姐,在完成論文後,由於田野工作的繁瑣與勞心勞力,對於田野,彷彿有著創傷後症候群。小藍說她也有,但是她實在太喜歡爬樹了,「哪怕每棵樹上只有五分鐘能坐下來休息,那種高處的片刻,就足以支撐我繼續。」

接著小藍就準備出國了。當她完成申請文件時,我人在國外攻讀博士學位。她請我幫忙看一下文件。隔著半個地球的距離,我們一句一句討論她的研究構想。我隨口問:「為什麼想出國念博士?」

小藍說:「因為我想爬樹。」

▌爬樹的女人

閱讀小藍的《旅行在樹梢》,我想到了我的愛書:瑪格麗特.羅曼(Margaret D. Lowman)的 Life in the Treetops: Adventures of a Woman in Field Biology。這本書的中譯版出版於2001年,先覺出版社把書名訂為《爬樹的女人:一位科學家的另類生活實錄》。2016年,時報出版社重譯與出版該書,書名保留了「爬樹的女人」,但次標改為「在樹冠實現夢想的田野生物學家」。
旅行在樹梢:七棵樹的故事,與一個生態學家的二十年樹冠層研究筆記

旅行在樹梢:七棵樹的故事,與一個生態學家的二十年樹冠層研究筆記

爬樹的女人:在樹冠實現夢想的田野生物學家

這本書中,羅曼回憶她如何走上爬樹的路子。她生於1953年,1983年於澳洲雪梨大學取得生態學博士學位。接著,她步入了婚姻,有了孩子,然後幾乎整個1980年代,她都在當「賢妻良母」。

羅曼說,到了1989年,她心煩意亂,再也無法過著某種「循規蹈矩」的生活。她想要寫研究論文,但她得替先生弄咖啡與煮飯;她的公公砍了她最珍愛的老樹;她先生叫她不要開車去圖書館,因為比起汽油錢,她的研究沒那麼重要;連她的孩子都說,女人沒能力當醫生;她的公婆沒辦法接受一個女人能熱愛科學,或在家庭生活中提出值得省思的科學問題。

羅曼決定出走。她回到美國,在大學任教。她身上有各種標籤,像是「單親媽媽」、「女性生物學家」,以及跟著這些標籤滋生出的各種桎梏與牽絆。然而,愈深的牽絆卻讓她爬得愈來愈高。

《爬樹的女人》回顧了她從一個對大自然感興趣的美國女孩,踏入學術界,遠赴澳洲,開始爬樹,走入婚姻,再一步一步從「賢妻良母」中掙脫出來的心路歷程。

作為一個終於與樹為伍的學者,羅曼用各種比喻來描繪她的心路。她之所以選擇婚姻,因為有次爬樹時,她出了意外,從四點五公尺高的枝梢上掉落。她毫髮無傷,但羅曼認為,這意外「影響了她的判斷力」。她嫁給了一個澳洲鄉下的牧人,擁有五千多英畝的土地(從羅曼的描述來看,這位牧人應該是休.傑克曼等級的帥)。然後在接下來將近十年間,她被反覆鼓勵,該安穩地留在地球表面,得學著「犧牲」,讓男人可以「全力以赴」,對抗「季節、害蟲與病蟲害」。

到頭來,羅曼發現,婚姻就是種桉樹好發的「枯梢病」,根本上無解。

又或者說,不管是面對枯梢病又或者婚姻,我們尋求的不是一種「解方」。你可以如同雨林中的榕樹一般,擇「較少人走的路」出發,先在樹冠層鞏固自己位置,然後環繞、壓迫與絞殺宿主,確保自己的一席之地。

你也可以想像自己是一片樹葉,歷經生長、腐化與再生;在這層層轉化中,你會抱怨,也會讚嘆;「抱怨與讚嘆所花費的時間是一樣的,但結果卻截然不同。」

《爬樹的女人》最後一章的標題是「在樹頂孤軍奮戰」,次標為「我選擇較少人走的那條路」。羅曼寫道,回顧這幾十年從紐約至澳洲、從牧場到樹冠層的歷練,她無怨無悔。只是她也說,若在每個人生的交叉口,有些女性的導師,可以分享她們的生命經驗,她或許可以更有自信與從容一些。羅曼說這是她對自己的期許。她告訴無數熱愛自然、隨時想往田野奔去的年輕科學家們,她花了幾十年,才體會到一件事:「學習擁抱生命的美好,而非一味怨天尤人,是我人生中獲得最珍貴的一課。」

▌在空間中建構自己

小藍一定讀過《爬樹的女人》。我甚至認為,《旅行在樹梢》頗有向《爬樹的女人》致敬的意味。當然,世代不同,文化不同,生態系不同,讓兩位「爬樹的女人」,對生命、自然與自身使命等,有著截然不同的體會。

《旅行在樹梢》的每一章,都以一棵小藍曾經攀爬的樹為主角。以樹為主角的書籍不少,有的從命名與分類的歷史談起,有的著眼於其經濟用途或文化象徵,也有的像是認樹指南。小藍不是這樣介紹樹的。對她而言,這些樹不是等待被歸類、分析與描述的物種,也非拿來抒發己見的「媒介」;這些樹是她曾親暱地相處過的夥伴,是在各種時刻接住她的生命之網,是個語言難以表達的複雜生態系。

對於樹,我們習慣從基部或遠處仰望,不然就是盯著航照圖,試著估算其面積與材積。小藍則不然。她說她像隻毛毛蟲,或者說會努力彎曲身子、再努力伸直、彷彿正在「以身為度」的尺蠖,一寸寸地在繩索上蠕動,從根部、樹幹、一直抵達枝梢。在這個過程中,她看見各種從平地或遙望無法望見的風景。


她的第一棵樹是棲蘭山的臺灣扁柏。小藍回憶:「那時年紀輕,初入學術圈,震驚於原始森林的美,只有最直觀的視覺衝擊,還有對生態學無比浪漫的想像。」在臺灣扁柏後,她又爬上了臺灣雲杉、錫卡雲杉、花旗松、壯麗冷杉、世界爺與臺灣杉。就小藍而言,即便都是針葉樹,但每一種樹的「性格」都大為不同。雲杉的枝條有清晰的年分區別,可以據此判別葉齡;世界爺的樹皮厚重、有著防火隔熱功能。若這些樹種有著「最大公約數」的話,那就是森林學者所稱的「老熟林」。二十世紀中葉的林業學者會把森林生態系類比成生物體,以生物體的生老病死來定位某片森林究竟處在那個階段。因此,當他們目睹某片森林遍布樹齡動輒數百年的老樹,樹幹中心已出現腐朽,林地上盡是倒木,便認為這是處於「遲暮之年」的生態系。

當然,今日的森林生態學者已不會用遲暮之年來理解「老熟林」。森林是個生態系,當中有生命在不停誕生,也有生命在死去,這是個動態的整體,很難用個體的生命史來區分階段。這也是小藍告別棲蘭臺灣扁柏林後想要處理的議題。可惜的是,因為學術界的現實條件,她得轉而研究森林病蟲害。她偷偷地把樹冠層與老熟林「埋進」計畫書,希望能有經費讓她持續在樹梢旅行。將近二十年前,一系列的巧合讓她離地五公尺,從此愈爬愈高,但堅若磐石的現實卻不停地想拽她下來。

有一次在美國科羅拉多的研討會後,小藍與一位研究員閒聊,談到自己「看得到終點,但找不到路」的困惑。對方說:「妳會 find your own path 的。」確實如此,依附在巨木身上的那些菌類,為小藍開啟了一串窗,讓她可以從全新的角度,理解這些巨木如何在龐大的空間中「成為自己」,又如何在漫長的時間中活著、死去、支撐起一群又一群的生命。她觀察到,黑斑根腐病菌會隨小蠹蟲侵入木質部;菌蠹蟲會攜帶共生真菌,讓幼蟲得以在分解過的木材中孵化與取食。小藍曾經以帶燈放大鏡,觀察靈芝上白毛狀的次生真菌,發現那些真菌也會被其他微生物分解。樹彷彿成了一本書,或者說一本經過時間洗練而倖存的書。每一棵老樹都不是理所當然的。小藍說,她「會開始仔細觀察這些大樹的四周上下,去找出他們曾經歷過的事件,瞭解他們到底克服了多少困難,才讓我有機會走到他們面前」。


更奇妙的是,就如森林學者蘇珊.希瑪爾(Suzanne Simard)所揭露的,以及《樹冠上》(The Overstory這本小說所描寫的,巨木可以透過菌類互通聲息,而有人就是可以聽到這些聲音,即所謂的木聯網(Wood Wide Web)。因為一種肉眼不可見的水黴,小藍又回到棲蘭山絕美的臺灣扁柏林──夢想開始成形的地方。「樹冠層的旅程周而復始,看似原點,卻見山又是山。」

是的,山還是山,扁柏林也還是扁柏林。對年齡動輒數百年的臺灣扁柏而言,二十年的光陰宛若一瞬。但小藍變了。她能從苗木的角度看森林,從倒木的立場思考養分循環,從微菌相的變化思考森林健康,也從人類的位置反省我們在其中的角色。「森林不是為我們而存在的。」她這麼寫道。「芬多精也好、森林浴也罷,那些都是植物的防禦機制。我們從中獲得安慰,只是剛好而已。」

從離地五公尺出發,再回到旅途的原點,小藍決定寫本書。對我而言,這彷彿是老樹們透過真菌向小藍發出訊息:「欸,妳黏在我們身上這麼久,看了這麼多美景,得到這麼多新知識,妳是不是要為我們做些什麼?總是要禮尚往來啊。」


▌秒速五公分

回到《爬樹的女人》。對羅曼而言,為了掙脫社會強加在女性身上的束縛,在一個男性主導的學界出人頭地,為了讓孩子能自在長大,她選擇了爬樹,這是一個三十歲女性能夠實踐自我的方式。對小藍而言,爬樹不具有性別的意涵──她開始爬樹時,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大學生,更迫切的是實踐最簡單的一句箴言:「擇你所愛」。就如我觀察到的許多大學生一般,年輕人會迷惘,會跌跌撞撞,因為要找到真愛,終究得花不少時間。

當我把標題定為離地五公尺時,我想到了新海誠的動畫《秒速五公分》。相較於動畫主角,不停地與所愛擦肩而過,小藍相對幸運。若不是那次離地五公尺的經驗,她或許成為了一位生化學者──但更可能的是,在成年後的某個瞬間,她發現自己不快樂,卻又無法回頭;她可能會過上一段平順卻時時缺氧的人生,低吟著「就這樣罷,反正也沒什麼不好」的咒語。

全書最後,小藍彷彿在寫給二十歲出頭的自己:「嗨,二十歲的妳,現在妳有一把鑰匙了,妳會爬得比孩提時更高,會發現世界上有好多有趣的事情。妳會從實驗室走到戶外,從國內到國外,爬了好多樹,成為一位生態學家。到頭來,妳會發現,那些在樹上的時光,會變成自己的一部分,如同光合作用產生的年輪。」

妳成了一棵樹。



作者簡介

臺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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