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譯者我有幸站上這座平臺，五年來每月定期供稿，主題從「羊名」、擬聲詞、玉米控、絆腳字、翻譯腔、名字英譯、甚至AI，藉這機會回顧自己的來時路，不時以親身的誤譯警惕同業。在我三十多年的翻譯旅程中，我不但看齊前輩名家，也常向同儕學習。現在，我更要對讀者介紹我最近欣賞的幾位新銳譯者。
論譯本優劣時，常有讀者以「神韻」批判譯筆高下——「某譯沒有捕捉到神韻」云云。談神韻曲高和寡，更國民的評語是「讀不出感覺」。但「感覺」比神韻難捉摸，因為我不是你，你的「剛好」可能是我的「太冷」。相對於感覺，神韻反而較容易細究。小譯者願在此野人獻曝神韻的底蘊。
神韻比「感覺」更好談的原因是，雙語一並陳，譯者的功力立現，神韻呼之欲出，「感覺」可留給心裡那一把尺去丈量。以我個人而言，判斷譯者武功強弱時，我常從名詞變換、時序位移、長句拆解、句型重組等務實的視角，分辨譯者是否先消化原文才動筆。消化不良的譯文會暴露直譯家昨晚吃過什麼西餐。
信任(限量印刷簽名扉頁版●普立茲小說獎得獎作、《紐約時報》21世紀百大好書、歐巴馬年度選書)
The family and friends who attended this second, much more subdued memorial barely knew how to speak to the young man orphaned in the course of a mere few months.
直譯：出席那氣氛更加低調的第二場追思儀式的親友幾乎不知如何對這位短短幾個月就變成孤兒的年輕人講話。
李譯：這一回，悼念儀式的氣氛顯得節制許多。面對這位在短短數月內驟失雙親的年輕人，二度前來弔唁的親友幾乎不知該作何表示。
直譯時，「出席…的親友」中間有16字，「對這位……講話」裡面也有14字，全句拖泥帶水，中文的主詞「親友」被埋在句子正中央，多了英文讀者沒有的閱讀障礙。直譯家可以不顧讀者理解難易，雖然每個英文字都翻譯到位，長句也以中文長句重現，整體卻錯失作者本意。
對照李譯，以時間開頭是中文的常態，長句拆成「這一回」和「二度前來」為首的兩句，符合中文語法。以「弔唁」呼應「儀式」，以「驟失雙親」取代「變成孤兒」，「驟失」又勝過「喪失」，中文動詞先後活化了氣氛和場合。
李譯的另一專長是乾坤挪移。以下的英文長句被她拆成五部分，中文以三、四、五、二、一的順序重現，以「皆赫赫在列」、「站穩一席之地」結尾，呈現中文慣用的前因後果敘事順序。值得注意的是，她把名人的譯註混進行文裡，讀者不會「出戲」。
He rose to the pinnacle of his business and secured his place there thanks to his gregariousness and the friendships cultivated in the smoking room, where he was often seen sharing one of his figurados with some of his most distinguished customers, among whom he counted Grover Cleveland, William Zachary Irving, and John Pierpont Morgan.
他經常在吸菸室裡與達官顯要一同抽著自家的不規則形雪茄，前總統葛洛夫．克利夫蘭、議員威廉．扎卡里．歐文、銀行巨擘 J．P．摩根等人皆赫赫在列。熱愛交際的性格與吸菸室裡的情誼就這樣助他攀上事業顛峰，站穩一席之地。
翻譯時，名詞是最輕鬆的詞類，常比動詞、副詞、形容詞容易處理。Supplier 和 provider 是商業英文的高頻字，且看李譯如何超越 AI 翻譯必用的「商」和「者」：
Over the next century, their business prospered and expanded to the extent that part of the family moved to America so they could better oversee their suppliers and control every aspect of production.
往後一百年，他們的事業蓬勃發展，版圖大幅擴張，部分家族成員甚至必須移居美國，才能有效監督菸草供應，控管每個生產環節。
It may have been true that his inventory was sourced from the finest providers on the continent, but more than in the quality of his merchandise, the key to Solomon's success lay in his ability to exploit an obvious fact…
索羅門握有美洲大陸最優良的貨源，這一點或許不假，然而他成功的關鍵不僅在於商品品質，更在於他善用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同樣是豪門小說裡的商業名詞，asset 非得譯成「資產」嗎？「優勢」其實更優。Reputation 一定是「名譽」？先「形象」後「名聲」，同樣能傳達。 「醉心異國」的原文是什麼，讀者一定猜不出來。「樂趣的來源」怎麼變「嗜好」？「早熟」可以是「少年老成」，display 可以是「風範」和「舉止」。名詞變變變，足見李譯的匠心。
Rumors concerning his life on the island established his reputation as an adventurer with a taste for the exotic, which was an asset in his line of business.
他在島上生活的傳聞軼事，為他塑造了一種醉心異國的冒險家形象，這樣的名聲在他的行業裡反而是一大優勢。
This being a very uncommon source of pleasure for a lady, she would only indulge in private, in the company of her girl-friends.
此類嗜好就女士而言實屬罕見，因此她只在私底下與女性友人相處時才縱情享受。
In a display of great precocity that baffled his father's attorneys and bankers, the boy requested to examine the will and all the financial statements related to it.
他展現少年老成的風範，要求檢視父親的遺囑及所有相關財務報表，早熟的舉止令父親的律師與銀行經理大為困惑。
New York swelled with the loud optimism of those who believe they have outpaced the future.
直譯：紐約充滿著喧囂的樂觀，那是一種相信自己已經超越未來的人們所散發出的自信。
李譯：許多紐約人相信自己已經超越未來的腳步，強烈的樂觀情緒感染了整座城市。
和「們」一樣，「之一」也是直譯釀成的洪患之一。這些細節，新世代譯者或許無感，「那些女人們」、「門前的大樹們」的累贅詞已經很普遍了，反正中文的趨勢就是繼續受英日擺布，順勢走準沒錯。然而，《信任》故事這一部分設定在百年前經濟大蕭條期間，假如譯者放縱「之一」和「們」氾濫，譯文不知不覺就走味，神韻盡失。先前「雪茄」那句，幸好不見「達官顯要們」，some of 、one of 也全被李譯化無，以下這兩例則精簡成「龍頭」、「少數」。
…it did not take him long to become one of the most prominent tobacco traders on the Eastern Seaboard.
...不久便躋身美國東岸菸草商龍頭之列。
One of the few privileges denied to Benjamin Rask was that of a heroic rise.
英雄式崛起反倒成了少數他無福擁有的特權。
少用「之一」，並不表示翻譯時可一律省略 one of 。我曾讀過一本小說，作者開篇描寫主人公的眼睛做出 one of their nervous spasms 的動作，譯者想迴避「之一」，簡譯成「緊張抽動」，反而漏掉作者為人物設定的「緊張時，眼皮會慣性抽動」，譯本讀者因此比英文版讀者對這角色少了一分認識。
重量級的原文經李珮華消化過，讀者看見的是自己熟悉的中文，英文達人的腦海不至於浮現原文單字、片語或句型。李譯不拘泥原句，名詞不抄英漢字典的頭條，同一名詞換字再重複，能根據情境和時空感拷貝原作的意思，據實演繹，循原文的韻律去起舞脈動。總之，李譯捕捉到神韻了。
除了李珮華之外，有些新世代譯者資淺卻穩重踏實，有些風格新穎逗趣，有些更兼具企劃的長才。我和這些譯者都沒有私交，也全無利害關係，介紹他們純屬個人欣賞，值得我效法學習，下個月容我再曬他們的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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